【聯合報╱劉永浩(台北市私立薇閣高中一年級)】
那天,少年看見臉上掛著不甘願神情、心不在焉叫賣著的他,上前揉揉他的頭髮,操著道地的台語。「很厲害嘛!孝順的哩!孝順有個屁用!」這是他們對話的開始。男孩撇撇嘴,瞄了母親一眼,畏畏縮縮的轉過頭來,緊抿著嘴,再以眼角餘光注意少年的舉動。
他們因此牽起對話的連結。總是,少年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向男孩嗆聲,男孩也扯著細嫩的喉嚨,不甘示弱反擊。
「我在做生意!你很煩耶!」男孩踮著腳尖,雙頰因微慍而漲紅,怒目著少年回嘴。
少年見到他如此滑稽,痞痞的笑著。「出來混,總不能單打獨鬥的啊!」少年點燃菸,在迷濛不清的白霧中,為自己加入幫派的理由下了註腳。男孩發覺心中的情緒如此複雜,少年給予他的震撼如此真實,於是若有所思,繼續在人群擁擠的夜空撕裂亙古不變的呼喊:「慢慢看!一件一百五,兩件兩百五!」左手還來不及將客人翻亂的衣服重新疊好,右手連忙找另一位婦人零錢。
少年偶爾會帶著枝仔冰或豬血糕來找他,在他眼前晃動零嘴,誘惑著:「別再賣了!」他總覺得少年比他母親更囉嗦,但卻喜歡少年小麥色肌膚與金髮搭映下的笑容,不帶心機的那般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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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嗚咽聲,「接下來哩?我們還能怎麼辦?」
聲音熟悉得讓他近乎窒息,「怎麼」兩字擁有濃重的捲舌,即使問句也總是特意壓低語氣的人是誰?強烈的記憶透過聲音如詩歌唱,他嘗到自己微鹹的汗水。
「不然你還想怎樣?還回去?你嘛幫幫忙,都到這地步了。」另一個陌生的男嗓音在耳畔響起,他每說幾個字便吞口水,而吞完口水後的頭幾個字總以更大音量來掩飾波動的情緒。
「對於這次媒體不斷在妳和○○○之間的神祕晚餐大作文章,妳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主持人在訪談節目近尾聲時,冷不防的提出這問題。
「我目前還是單身的,」女歌手自信的說道,「請大家多支持我的新專輯噢!」
最新主打單曲穿越麻布袋,竄入他的雙耳,以往聽來悅耳動人的輕鬆節奏,如今卻如磨刀聲般令人膽顫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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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悄悄被搖下,他嗅到淡淡的鹽味。在夜市的日子久了,過於錯縱交織的氣味侵擾他的嗅覺神經,而如今輕柔無負擔的海風微微吹進車內,他甚至能夠聽到細小的海潮聲,漂浮的大型藻類捲上岩礁拍打,蟲唧隱隱融入其中。
巨大的安寧,瑣碎情緒安然沉澱。
感覺到車輪摩擦地面的顛簸,似乎車已來到礫灘,緩緩駛向廣袤無邊的海水。他又聽到相同的聲音發出低微的抽泣,夾帶些許哽咽,記憶的喚起使男孩不寒而慄,忽然了悟什麼。他與金髮少年的認識是如此不經意,卻又如注定那般倉促而湊巧。
另一男人又說了一些話,咬字含糊如風拂過草原而發出的窸窣聲,他的聲線直覺讓男孩聯想到南方的緩慢,卻悠遠。
接著他被緩緩抱起,身子如此瘦小而單薄,汗水早已浸濕上衣,上衣擠壓身軀讓他有些不舒服,雙手也因為血液不循環而刺癢難耐,但抱起他的人的動作是如此緩慢輕巧,莫名的安心直竄心頭。
他被解開麻布袋,雙手的繩子鬆解,蒙眼的布條仍未拿下,但其實他有能力以自己的雙手卸下,卻沒有,他擔心拿下布條後更沉默的失聲。失去視力的世界如此寧靜,所有懾人畫面或尷尬場景都不復存在,只有聲音與味道會溫柔的占領神經,並且留下印痕深刻的回憶。這種回憶讓所有腦中已組織化的資料全盤瓦解,只因它無法被計量、無法被比較歸類,只能經過回味、消化,接著便遺忘了;一旦記憶被喚醒,潮水般的回憶蜂擁而至,幾乎就要將人吞噬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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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車外站定成不規則的三角,他們彷彿被棄置在無人的幽谷,一時間失去所有生命本質該有的反應。仍罩著布條的男孩如盲人摸象,在少年的衣襟拉扯,並且牢牢的握緊手中的衣襬。
「呃?」少年被他的反應愣住,嘆了一口氣。
男孩又握得更緊些,幾乎要把衣服扭曲發皺了。「我……我不……你走開!」少年如發狂的牛大聲嚷著,「滾!」
「你……為什麼你要綁架我?」他憤怒的欲捶少年一拳,卻撲空而跌了個踉蹌。
少年轉過身,聲音在漆黑的夜空更顯突兀,他的嗓音如同男孩的身子一樣脆弱而輕薄。他說他原先只是想帶男孩走,因為他打死了一名較自己年紀稍輕的男孩,於是慌張於是逃;明明打傷過好多人,明明以往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在他眼前倒下而不感愧疚,明明生命中值得眷戀的家人都已離開,明明他是那麼堅強那麼壓抑,都熬過那段最困難的時候了,都熬過了……都……少年掩面而泣。
少年的父親因為事業失敗積欠龐大債務,母親受不了如此躲躲藏藏的生活,逃了;失去母愛的少年開始埋怨父親的無能,他拒絕為父親的新工作一同慶祝,拒絕替父親的路邊攤叫賣。豈知日子並未因新工作好轉,債權人登門騷擾,那晚少年拖著爛醉的渙散精神回家,發現父親的屍身緩緩的在視線上方垂擺,被白銀色的月暈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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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淚水中,從指縫間又迸出話語。「我想為我爸多喊幾聲、多招幾個客人,我想讓他賺錢、讓他抬頭挺胸,我想讓他活更久,我想讓媽留在家裡,我想、我想,我都想!」他順勢將漫流在雙頰的淚水拭去,回頭望向男人,男人卻只是別過頭,不願與少年視線對上。「綁架你……為的是什麼……我……我也不知道……」淚水同時漸漸浸濕男孩雙眼上的布條。「……他可以活更久的!媽的,他可以的!可以的!」少年突然躍起,雙手緊緊攫住男孩衣服,手臂筋脈浮突,而手指卻只是癱死在如魚身的兩瓣領口,顫抖,他撕裂喉頭沉積已久的憤怒,懊悔當初的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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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聽到車上傳來的廣播聲。
「如果可以對之前在夜市廟口唱歌的那個妳說一句話,妳想說什麼?」
背景響起女歌手另一首抒情歌。
「我要告訴她:幹得好!」嘻嘻的笑著,她發現自己如此堅強。
「這是當今樂壇小天后對過去自己的感恩與肯定,讓我們更期待她接下來有任何最新……」主持人的聲音逐漸隱沒在少年的啜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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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悄悄揭露,在少年金色髮梢照映燦爛的光輝,淚水漸乾涸;男人始終別過頭,手肘倚著胸膛,將下巴置於手掌沉思。男孩望著兩人,默不作聲,只聽著依舊起伏有致的潮水……
海風逐漸增強,將他們捲入異樣溫暖的救贖。(下)
【2009/07/2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