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8 15:30:42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出走(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出走(上)

【聯合報╱劉永浩(台北市私立薇閣高中一年級)】

2009第六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此篇時空穿插跳躍,結構複雜,功力不錯,很能突出特色。──李昂

表面看似寫綁票,實則寫出另一種言外之意;並且深刻地呈現出生命的窒息感。──蘇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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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

所有的人原來都在逃,都在遠離那個困在回憶的自己。

他聽到自己的喘息,浮泛虛白。他想家。

他的雙眼被蒙住,除了電台廣播聲,剩下的便是自己的喘息。

「今天我們請到的嘉賓是當今樂壇小天后,她的最新專輯,哇,不得了哪,一舉衝上排行榜第一名!」這是他平常固定聆聽的電台。

幾小時前,如往常日子,放學後便到父母在夜市的攤販幫忙叫賣。依然記得年紀更小時,總是自告奮勇的擔任這個崗位,站在一落落的衣服前,一面在空中拍手吆喝,一面以初學的計算找客人錢,讓他贏得同儕欽佩的目光;然而,當真正上了幾年小學,便開始有些不情願,他羨慕同學能夠在課後上才藝班或是玩耍。

他曾經對著鏡子練習,模仿粵語電影裡成人的口吻。「爸,我在想,是不是能夠以後讓我和同學一起出去玩?」或者「你們希望我和同學相處愉快嗎?」墊高幾層椅子、打上過長的領帶、戴上老花眼鏡扮成熟,然而無論如何演練語氣或姿態,他仍感到彆扭。

而如今他被困在一個粗糙螫人的麻布袋裡。他使勁睜開雙眼,發現一片漆黑,只感覺後腦勺有些疼;嘗試伸展筋骨,卻發現雙手被反綁於背後,眼睛被沉甸甸的布條覆蓋,嘴中也塞滿了隱約散發酸臭味的軟布,雙腿因打直而踢到薄片狀阻礙,他推斷自己身處袋狀束縛中。

四歲的他被送到保母家照顧,到了周末才有機會回家,稍長,卻開始對回家產生排斥感。保母家的女兒學鋼琴,說話總是細細柔柔的,家中擺設也典雅舒適;相反的,真正家中卻總是帶著一股油膩的氣味,蒼白的空間在日光燈照映下更顯得廉價,他也厭倦一家四口必須擠在一張床的尷尬。

在那個什麼都太過奢侈的家庭環境,他逐漸學會精打細算所有事,包括友誼。他會思考哪些人對他而言真正有利,無論是學業上的指導、心靈上的互相寄託,抑或實質上的金錢來往,周遭的所有人在他心中已依循脈絡分類歸檔。當他遇到一個問題時,馬上在腦中的資料庫搜尋最恰當的求助對象。他樂此不疲。或許是因為在夜市待久了、人情世故見多了,他擁有極佳的偽裝能力,能夠擠壓出一張充滿熱忱的臉及情緒。

讓自己感到意外的是,他竟沒有一絲的恐懼,或者說,他對於這次讓他掙脫規律作息的意外經驗興奮不已。

他偶爾感到孤獨,但那種念頭倏忽即逝,他只珍惜現在,未來一詞不過是更多的未知數。隨著車身煞住,他有時感覺如置身懸崖,稍不繃緊四肢,便有可能墜落;有時則可以感受到轉彎的速度,他於是嘗試蜷伏在座椅凹陷處,耳畔幽幽響起電台主持人對女歌手的訪問。

「妳當時是怎麼進到演藝圈的?能不能跟聽眾分享一下呢?」

「唔,」他聽出女歌手的遲疑,「我當初是在廟口唱歌的。」

「廟口?不是透過什麼音樂祭或者歌唱比賽,而是廟口?」主持人驚訝道。

怎麼這麼殘忍,要求她說出自己不願正視的過去。他為女歌手打抱不平。

「我們家很窮,母親早上在市場賣菜,晚上則在夜市賣一些批發來的衣服,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就在夜市附近的廟口唱唱歌、賺賺外快囉。」

「哇塞,原來妳竟然有這麼一段辛酸的經驗。」主持人說話頻率如機關槍掃射,無論疑問或肯定句,句尾音調必定上揚。

「反正都過去啦,熬過那段,現在也發新專輯了,我倒覺得準備這張專輯更辛苦呢!」女歌手乾笑幾聲,依舊甜美的嗓音試圖將話題拉回新專輯。

他並不喜歡這女歌手,或者說這類型的動感歌手;他喜歡簡單流行民謠的輕鬆旋律,沒有很多商業形式的介入,千篇一律的商品是他最不樂於見到的。

悄悄的,他發現此時所有的聲響對他而言再清晰不過,煞車時的後行李箱內容物碰撞聲、皮革磨蹭的細微聲音、手上米老鼠腕錶的分秒針轉動聲。或許盲人的世界便是如此細緻,甚至比擁有視覺還要豐富。

他思念起最後失去視力的奶奶,一切都過於遙遠而沉重。

奶奶到了晚年,血液裡流動著過高的糖分,在一次摔倒後,面臨傷口久久癒合不了而發炎潰爛的窘境,最後以截肢收場。一年期間,奶奶常拒絕服用藥物,病情漸漸脫離掌控,有時甚至釀成生命的危險。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在經過搶救後,慶幸只有雙眼失明,奶奶卻失聲了,醫生說這是源於過度沮喪而失去求生意志所導致的。

男孩從親戚處輾轉得知,奶奶臨終等不到他與爸爸全速趕來探訪,抱著家族合照掉淚。他始終感到愧疚。奶奶在小時候教會他騎腳踏車,而在他與鄰居小孩玩得氣喘吁吁時,奶奶總會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們嬉戲的身影,並適時遞出飲料,他總是驕傲的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奶奶是如何的慈愛。奶奶會是失明的進入天堂嗎?還是天堂讓所有的缺陷都被洗淨,包括最後的悲傷與遺憾?

一切早已太遲。

「你說印象最深刻的人嗎?」女歌手陷入短暫的思考,「當時我在廟口唱歌的時候,對街總會站著一位盲人。

「我原先很怕他,因為大家對這些殘障人士的看法都先入為主的認為他們很壞、很愛裝瞎騙錢,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那個盲人總是靜悄悄的蹲坐在那,你不仔細看,有時甚至會就這麼不經意的擦身而過。

「結果後來他竟然坐在地上,拿起他原先坐在上頭的板凳,就這麼跟著我的節奏輕輕拍打,我當下不是覺得噁心,而是感動。頭一遭有人對我的表演表示回應,我指的是除了丟幾個銅板之外的互動,真的讓人……很感動。」

他腦海中開始架構那一幅景象,一名女子在廟口拿著吉他撥弦哼唱,對面一名外表骯髒,或許還有天生疾病的盲人,手拍打塑膠板凳,也許會發出呼嚕嚕的傻笑,不加遮掩的盲眼就這麼赤裸裸的晾在外頭;然而他的世界卻只有對街女孩的歌唱,對他來說,那就是當下全世界給他最溫柔的回應。

那麼他的處境是否也跟那名盲人相同,或許更為悲慘些,他正面臨無法預知的危險未來,甚至無法自在的隨著心中的節拍擺動。他忽然感覺自己其實就是那位盲人,此時此刻,他的世界充滿女歌手的聲音,也只有她的聲音,或許他們之間的神祕連結就此開啟,以一種隱晦的方式。

相較於同齡的孩子,男孩可是成熟多了;但他其實很怕死,畢竟年紀如此輕,尚無法處理這種複雜情緒糾結的體會,但他看過很多稚齡的孩童在夜市迷路、被拐騙,見過發生在夜市的兩方人馬械鬥,甚至因緣際會認識了其中一位染金髮、胸膛與後背刺著張牙舞爪的龍身的輟學少年。(上)

【2009/07/27 聯合報】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MAIN_ID=392&f_SUB_ID=4161&f_ART_ID=2053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