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呂婉柔(桃園高中二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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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想再讓妳試看看,直挺挺地睡著……」女孩用飯菜緩緩拼出一個小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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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婦人把雞蛋打在柏油路上,過了幾分鐘誇張地嗶嗶剝剝冒起泡泡來,蛋白和蛋黃漸漸成為固體像是不打算再移動,日正當中沒有人想再浪費唇舌說些什麼,「夭壽喔!」婦人輕輕地讚嘆著。
到了夏天學校的幾條清澈小水溝都有一大堆青蛙卵,一粒一粒黑的很無邪,懵懵懂懂的就不小心來到這個世界,偏偏有些只能稍做休息,喘口氣,短暫的生命真的只是在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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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一個人坐在位置上,筆記本上寫滿了問題,問題前面寫了好幾個數字,但是沒有一個問號。「下一節是體育課,帶你去找一個人。」高高瘦瘦的奕婷有著小小的眼睛,眼睛像狐狸一樣彎的很狡猾。女孩沒說什麼就被拉著走向資源回收場,一腳跨在嘰嘰的木椅上,輕巧地她們都翻過矮的離譜的圍牆。
奕婷帶著女孩走進一條小巷子,小巷子裡的住戶很有默契的把大門通通漆成紅色的,第四條路燈下奕婷緩緩抽出鑰匙,叮叮咚咚的金屬碰撞聲也撞女孩心裡,因為熟悉而有點害怕。
打開門,黑色的沙發,黑色的桌子,黑色的電視,唯一顯地明亮的卻是紅紅的神桌,奕婷瞇著眼睛往神桌前走去,像交通號誌上的小紅人,奕婷的身軀也被映的紅通通的。奕婷點了一柱香,開始喃喃自語,女孩心底那種害怕又靜悄悄的浮上來,「媽媽也常常這樣做。」女孩不小心也跟著喃喃自語,媽媽總是一個人說著聽不懂的話,笑著別人看不懂的笑,接下來會緊緊抓著頭髮用力搓揉,糾結成一團又要女孩幫她梳開,卻總是有幾個死結一直梳不開,只好拿剪刀把它們一一剪斷。
等女孩回過神來,奕婷已經捧著一罐黃黃的玻璃瓶,像燈泡般發出微黃的老舊,站在她面前,得意的笑著護送它到漆黑的桌面,往前一推,「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奕婷神秘著,女孩甩甩兩條辮子表示不知道,「她是我姊姊喔,媽媽說我每天回來要跟她說話,不然她會生氣。」女孩和奕婷瞪大眼睛眨啊眨,看著玻璃瓶黃色裡泡著小小白白的身驅,像手掌一般大,好像徜徉在海水裡卻有點載浮載沈,讓人情不自禁想拉她一把,「好久沒去海邊。」女孩這麼想著,突然覺得這罐玻璃像記憶中的沙灘一樣漂亮,嬰兒微彎的角度像海豚不會游泳,只能靜靜的等著,等著有一天……正想用手指觸碰它的沁涼時,奕婷已經用兩手環抱著所謂的姊姊,眼睛像為了保護地盤不擇手段的公狗,默默的把姊姊放回供桌後面,然後轉而奔向廚房,拿了一個罐裝的蘋果西打給了女孩。
女孩回到家把汽水倒在杯子裡,氣泡一顆顆升上來,聚集,不見,聚集,又想到裝著沙灘的玻璃罐。
傍晚女孩的媽媽一進門,用力把高跟鞋甩掉,紅紅的鞋跟配著橘紅的夕陽,走在路上就像沒穿鞋子踏著晚霞,「跟神桌一樣。」女孩吃吃的笑著隨即靜了下來,因為想到神桌底的海豚,還有媽媽不喜歡看到別人笑,不喜歡說話,不喜歡睡覺,從去年夏天開始,只喜歡端著用鐵盤子裝的飯菜,跳著一格格的木製樓梯,拿到三樓的鐵門前,拿出懷裡叮叮咚咚的鐵鑰匙,插進鑰匙,打開小鐵門,把托盤輕輕的推進去,跟野貓想偷偷接近家貓一樣小心,像是偷腥,假裝自己也是一隻貓,踮起腳尖,尾巴豎地高高的。女孩數過那些一樣的鐵鑰匙總共有九把,分別像貝殼般散落在家中。媽媽說鑰匙裡有小鬼看守,小孩子不能碰。「那我什麼時候能拿它?」女孩嘟起嘴問,媽媽卻一巴掌打過來罵道:「醜八怪。」
為什麼要這樣子其實女孩知道,門的後面的一切她都知道,一定藏著一片海洋,白白黃黃的細砂,到處都是粉紅色的貝殼,還有遠處藍綠色的海水,一大片閃爍的海面,深處藏著白色小小的身軀和擱淺的海豚,沒錯,就跟玻璃罐一樣。
往後的每週末,女孩繞過彎彎曲曲的馬路,跑進通紅的巷子,跨過不知道為什麼凝結在柏油路上的蛋白,墊起腳尖使勁地敲著奕婷家的門,連拳頭都變的紅通通,然後他們倆就趴在桌子上,動也不動地盯著玻璃罐一整個下午。女孩知道自己深深陷在沙灘中出不來,就跟鐵托盤一樣進去了就再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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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手被媽媽緊緊牽著,在開著超強冷氣的大賣場中,手推車堆滿了鐵托盤,響地路過的人忐忑不安,心跳從撲通撲通變成了叮叮咚咚,瞬間,女孩抬頭看見大家手上都抱著沙,捧著沙,吃著沙,黃黃細細的沙,還有人抱著一隻隻海豚,在大賣場裡狂奔嘻笑。女孩立刻掙脫媽媽的手,跑出大賣場,繞過彎彎曲曲的馬路,跑進通紅的巷子,踩到蛋白摔了,膝蓋磨破了,臉紅了,敲著門,當門一被奕婷打開,女孩像隻精力旺盛的公狗,找著母狗渴望大肆發洩,甚至鳪用嗅嗅鼻子就知道,母狗瑟縮在桌子底下發抖,女孩捧著它輕輕地想跟她耳語,卻找不到躲在哪?「海豚是不是沒有耳朵?」女孩側著頭想,思緒卻被奕婷打得碎碎的,「放下來!」奕婷尖叫著,女孩機械式地往外跑,直直的跑,「總是有人該追著誰啊……」女孩成功地把思緒一片一片片拼湊起來,然後再一次決定直直地跑回家,一把撈起鞋櫃裡一雙藍色高跟鞋裡的鐵鑰匙,跨著一格格木樓梯,「我不要跳。」女孩甩甩頭,想到媽媽跳上樓梯的畫面,喀一聲門被打開了。
女孩毫不猶豫地躲了進去,路上的野狗也是這般閃進巷子裡。
原來這裡也有一罐沙灘,比女孩偷來的更大,福馬林裡浸著一個男人的頭,彎彎的眼睛笑著活像隻狐狸,鐵托盤像似一整片沙灘,唯一不同的是這裡到處都長滿了蛆,接近上百個鐵托盤…,女孩突然覺得這片沙灘是死寂,是個狹隘的空間硬被塞滿不像貝殼的貝殼,海豚不是海豚,是海象,遍佈脂肪掙扎著在冰河求生的海象,一隻隻蛆認真地啃著幾天前的飯菜沒空搭理女孩,它們只想活下去。
女孩瞪著門,不用下決心否定就知道「這裡不是海邊。」,推開鐵門,爬著樓梯,走到客廳,「媽媽的頭髮又亂了。」女孩說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進門的媽媽抬頭望向她,看了好久好久才一步步跳向她,蹲下身子,極溫柔地把一隻白色的蛆從女孩的腳背上捏起,把女孩的手攤開然後把蛆輕輕放在她的手掌上說:「總有人要把東西放回去。」女孩點點頭,媽媽也點點頭,好像還說了聲:「小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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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起走上樓梯,媽媽穿著藍色的高跟鞋,走在木製樓梯鞋根發出喀喀的迴響聲,跟鑰匙插進鑰匙孔裡的喀裡,「是不是一樣?」女孩側著頭想。
發現能思考的時候已經站在海象旁邊,他還是一樣彎著眼睛笑,跟狐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