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識到陜北等級的黃泥,終於明白了那騎驢失足,一身泥,必須自嘲的心情……
家父是陜西人,民國38年來台時,年方十八。對於家鄉種種,記憶是既清晰、也模糊;因為已經算是成年了,又是青年軍排長,後來的黃埔正期生,記憶怎可不清晰?但離家時卻才十五歲,懂事不多,也不得不模糊。
就拿這首響噹噹的陜西民歌〈小毛驢〉來說吧,爸爸教我唱的版本,和學校教的明顯不同:
俄有一頭兒小毛驢兒,
從來不騎,
有一天俄高了興,
騎著兒去趕集。
俄手裡拿著個小皮鞭兒,
得兒喲個得兒嘿!
劈哩啪啦嘩啦啦啦啦!
俄摔了一身泥……喲!
首先,陜西人對「我」這個字的發音很有特色,國語注音符號無法完整表現。ㄜ,單韻母,去聲,類似「惡」或「餓」,但前面又有一個頂上鼻腔的共鳴點,像是發了一半的ㄍ音。總之,一說「我」,就能聽出他是個陜西人。
再來,課本上教這首歌,前面一句「心血來潮」,舊唱法怎麼會只粗糙的表示「高了興」?唱到後面,書上是「……心裡正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啦……」偏偏我爸的唱法不一樣,是乍看之下有點混的「狀聲」語。等摔了一身泥之後,還要不知為何地喊那麼一聲「喲」!進而研究,發現有道理。
真正的民歌,是農民從土地上傳唱起來的,老陜兒「鄉黨」,直率自稱「高了興」,無須咬文嚼字,說什麼「心血來潮」。一頭從來不騎的毛驢,彼此根本不熟,冒失地揮鞭抽趕,大聲吆喝「得兒喲個得兒嘿」!還來不及表述心裡的得意,驢就犯脾氣了,一掀!人跌進黃泥裡,驚奇、無奈,搭配著還沒有表達完畢的得意,只好自嘲,「喲」一聲唄!
陜北延安,二道街,瀰漫著濃郁的羊湯味兒,辣子、糖蒜、醋,攪和著方歇的雨後,泥裡蒸騰著超乎經驗的氣味。小毛驢拉著板車停在路上,一車子西瓜,汽車「呼」地飆過!驢耳朵擺了擺;公車「嘎吱嘎吱」蹭過,驢眼睛眨巴眨,四蹄仍是未動。
這驢子不是太笨,就是太老,又或者太老實;我推測,也可能是經常站在車陣中,而形成的老練。或許驢子所謂笨,就是因為太實心眼兒了,連外國人都這麼覺得,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裡,有個被魔法幻化的驢頭人,就是個被嘲笑的對象,我看趙自強演過這個角色,很可愛。
驢子耍脾氣,這在動物圈是出名的,俗話說「懶驢上磨屎尿多」,就是藉以形容推拖的個性。而經由人工育種,驢馬交配後產下的「騾子」,遺傳並擴張了驢子的強脾氣,以至於人們管那些不變通、不轉圜的死硬派同類,謔稱為「騾子脾氣」。至於湖南是不是特多騾子?還是就那一兩隻講不聽的「湖南騾子」?我並不特別清楚。
回陜西!另一首著名的〈踏雪尋梅〉,也有一句「騎驢灞橋過」,由此可見,在陜西,騎驢是常態,陜西人與驢的相處,應該是很到位的。
倒有一件可疑之事:話說當年西伯姬昌在岐山斬了一頭龍,剁成臊子(臊音ㄙㄠˋ,碎肉),拿來拌麵,以饗三軍,這就是「臊子麵」的由來。(台灣街上偶見賣「紹子麵」或「哨子麵」的,都是「學半套」胡扯。)陜西當地有句俗諺:「天上的龍肉,地下的驢肉。」這句話的原始意涵是誇獎「醬驢肉」這道菜的鮮美,所以,在陜西,吃驢也是常態?莫非當年文王所斬,其實就是比擬為「龍」肉的?
有道是「江南才子北方將,陜西的黃土埋皇上」,這話,無聊的霸氣中透著掩蓋不了的無奈。江南秀麗,文風鼎盛,出個把才子只在輕描淡寫之間;北方豪邁,崇山峻嶺間英雄拔地而起,也是常情。彷彿,人才必須身在民間,最好一開始是微賤貧寒的,日後在文武科場上翻身,成就第二段人生。陜西並非不出人才,周秦漢唐的統治者,拔尖者也有,再加上其他比較像樣的,成把成堆不敢想,少說也有兩串嘛!但是,皇上生而為皇上,血統優先,當皇上要努力,但努力並不能使人當皇上,生於陜西、埋在陜西的皇上,一堆又一堆,好把個關中平原,幾乎重整地貌,變成了丘陵。幸虧多的是滾滾黃土,若皇上們都死在江南水鄉,豈不「堰塞秦淮」!
延安的土色偏紅,紅軍聖地的土色也紅,妙了!不過我說的是視覺觀察,不是精神認知。這個地方也確實是因為歷史因緣而獲得發展,大興土木,沿著山谷地形,蓋滿插天高的現代大樓,也重整地貌,變成了香港。「人家半鑿山腰住,車馬多從屋頂過」的窯洞建築,多半只剩空殼,留下供遊人憑弔。同行有人無意識地信口一說:「好可惜噢,這麼好的窯洞,都不住了。像你們眷村也是一樣,這麼好的環境,都改建了。」活該!他找死敢提眷村!我很不得人緣地快嘴回嗆:「你住!沒看到這麼大的沙塵?河道裡這麼濃稠的泥流?不蓋大樓,沒這麼恐怖,而今,不住進大樓,你自己去恐怖!眷村不拆?也給你住!六十年失修的朽木,已成了完整的白蟻巢穴,我怕,我願意住公寓。」
局外人隨口說說,總是容易,這回見識到陜北等級的黃泥,終於明白了那騎驢失足,一身泥,必須自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