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3之1 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閱讀小說】3之1 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
◎周芬伶 圖◎吳孟芸
園丁來的時候細雨斜斜,一老一少穿著米色雨衣與雨鞋,羽開門時,看見一中年婦人,滿臉深紋,靜默地笑著,笑得像小丸子:另一個少年長得很稚嫩,笑時嘴歪一邊,有股荒涼的感覺,那雨衣很有歷史,好像是某個時代的軍用雨衣,米色發黃像老照片,還有地圖形漬。奇怪的一對母子,但在這個特殊的早晨,什麼都不奇怪。
「院子要整個鋪韓國草,在那棵梅樹下造一個衣冠塚。」羽搬出裝著母親衣服的玻璃盒,紫色的小洋裝白色高跟鞋,這是母親生前常穿的一套衣服,她死於一場空難,連屍骨都找不到。
園丁母子在雨中工作,在紛紛細雨中,遠遠看去,米色的雨衣身影,兩個人的動作如有韻律,那雨衣如同醫生手術用的薄膜手套,透明接近膚色,莫非是新的質材?他們像是中古世紀的挖墳人——母親的死亡飛行之前,母女還為要不要去鬧好一陣子彆扭,母親生氣說:「我不去了,行吧?」然後跑到屋外的院子草地上發呆,兩手摀著臉,羽以為她在哭,遠遠地叫:「去吧!開心地去吧!」母親的臉緩緩抬起,滿臉茫然不知看向何方。
人的行動是盲目的還是冥冥中註定,人一直往外跑,到底要跑向哪裡呢?
沿著山上的綠蔭大道,兩邊都是有深深院落的老式洋房,團團簇簇的花朵伸到牆外,鳥叫蟲鳴,好一片夢幻伊甸園。
也是這樣,羽在這裡衝動地買下這棟舊房子,光院子就有一百坪,房子上下兩層約五十坪,一千多萬,自備款七百萬,拚上所有身家,才三十幾就可以隱退山林,這得感謝她有個富爸爸,當初急著購屋成立陶藝工作室,市區房子看得上眼的都要兩、三千萬,只不過要一個有綠意的陽台或小院子,在市區這是奢侈又昂貴的夢想。
直到偶然上山度假,看到這棟石塊砌成的老洋房和深深院落,她就失了魂,走在荒蕪的院落中,她想到母親只有一個靈位,有了這個院子,可以為她立個塚,這是個使命,得由她來完成。也不管這裡交通不便,反正她燒陶,遲早要有自己的窯,又有車,離市區遠一點也無妨,她為自己編造許多理由。
連男朋友阿比都反對,本來就覺得齊大非偶,羽年紀比他大五歲,比他有錢,比他先有車,現在又住這麼高,這麼遠,更加高不可攀,兩個人冷戰一、兩個月了,連個簡訊也沒有。
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羽辦好一切手續,小心翼翼地告訴他,他回說:「你ok,我就ok。」
「真的ok?」羽討厭他明明幼稚裝沉穩的樣子。
「你每次都決定好才告訴我不是嗎?」
「就就就——」
「就故意的吧?搬那麼遠,我騎機車也要三、四個鐘頭,想分手就說嘛!」
「又來了,你這豬脾氣,要分手還要花一千多萬,頭殼壞掉!」
「頭殼壞掉的是你,一個單身女子住在深山裡,搞屁阿。」
「又是單身女子,單身女子不是人嗎?我做陶藝,那裡要自己開窯,或請人燒都方便,這是遲早的事。」
「你在那邊住不到三天就會回來,我敢打睹。」
「不至於。」
「反正你去住那邊,我不會去找你,太麻煩了!」
「你說的。」
「我說的。」
當初就不應該在一起,不良情人一個,慣性劈腿慣性失聯,羽連問都懶得問,問了更沒自尊。在一起三年,老了起碼十歲。都說現在女大男小不是問題,愛情怎會沒問題。她沒要小的,就是遇上了,像空難一樣逃也逃不掉。
種種不利的理由都阻擋不了她,什麼單身女子不適合在山裡獨居,洗頭不便、約會不便、擇偶不便、逛街不便、蚊子多(這算什麼理由?)、有毒蛇(這還差不多,她是怕蛇),反正她是吃了秤陀鐵了心。
院子裡那對母子很沉默,幾乎不對談,卻極有默契,一個拿著鋤頭鋤草,一個撒培養土,有時少年附在母親耳邊低語,原來她幾乎聽不見,他們好像不屬於這世界,從心靈的一角剪下來的。中午,雨停了,他們坐在梅樹下吃自己帶來的便當,母親的飯粒掉落身上,少年幫她一個一個撿起,多親的一對母子,這畫面有點奇異,看久了彷彿她也在其中——(他拍落母親身上的飯粒——她拍落母親身上的灰塵;他遞飯糰給母親——她為母親夾菜;母親像他的孩子——母親像她的孩子)。母親是個怕做決定的人,這逼使羽很小就很果斷,母親穿什麼吃什麼都是她在安排,她幫母親挑衣服、化妝、梳頭,現在手指頭彷彿還有餘溫。母親走了,她也失業了,做女兒是個很專業的工作,跟做母親一樣,乍然失業,這三年來做什麼事都歪七八扭,一個不對引來更多的不對,再過幾天就是母親忌日,過世已快滿三年,那撕裂感還存在,好像她一直分擔母親的痛楚,在幾萬公尺的高空解體,魂魄也會解體罷。
草坪下午就會鋪好,明天將挖墳。
才搬進來就有郵件,百貨公司的廣告DM還真是無遠弗屆,真不虧購物女王的名號,以前住市區,鄰近百貨公司,吃飯常在地下街解決,常常吃一百多,提雙一萬多的鞋子或一件也是一萬多的衣服回來,有時週年慶更可怕,從臉上擦的到腳上穿的,一刷出去殺無赦,十萬跑不掉,朋友笑她是拉長線被釣大魚,她也覺得困擾,對於一個衝動型消費者,最明智的辦法就是搬離百貨公司。
另有一些郵件是前主人,還有一封不具名也無地址的信,收信人是她沒錯,打開時掉出一張不堪入目的色情照,巨乳女人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東西,照片還用紅筆寫著「插死你!」她覺得想吐又好笑,這大概是那些附近的住戶幹的好事,欺負年輕女住戶,又是新來的單身女人,年輕人的幼稚行徑,要是以前她會害怕,但她在商場打混十幾年,也經過一些風浪,嚇不了她。
門鈴響,還是老式的叮咚叮咚,一開門看見一個狗臉中年婦人手上端著一塊粿類,眼珠溜溜地轉,很像她以前養的博美狗,現在養的阿富汗,像雷達似地叫囂:「富米,不要吵,坐好,乖!」羽喝止,富米馬上轉為低嚎。
「唉呀!你這狗真有家教,我住隔壁,以後多指教!」
「真不好意思,應該我先登門拜訪,送一點吃的,我會做法式餅乾,但今天是第一天,實在是太多事,以後也請你多照應。要不要進來坐?屋子亂歸亂,您不嫌棄吧?」
「不坐不坐,你剛來一定忙不過來,改天改天,你還習慣吧?」
「還不知道,不過這附近的人不好惹吧?」
「豈止是不好惹,因為空屋很多,前陣子還發生綁票勒贖案,三百萬,還有三十萬的,這景氣不好,連綁票價格也慘跌;還有強姦分屍……」
「那些大學生怎樣?」羽不想聽,轉移目標,又來了,真可謂舊鄰壓新鄰,知道她是單身女人,恨不得一口吃掉她。
「還不是一堆小毛頭,常吵通宵,打麻將,轟趴,像野獸一樣,聽說還吃那個,怎樣?他們來亂?」
「沒有,只是了解。」並故意露出疲倦的樣子,不停打蚊子。
「你忙,改天到我家坐,一定哦!」
羽吐了一口氣開始拆行李,大大小小三十幾件,要什麼時候才理完,如果阿比在就好了,走上走下好大的宅院,好不容易拚到有這份家業,卻沒人跟你同享,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她是男人,情況可能不同,也許會有個太太,替她整理家務,要不會有許多女人來陪她,常常輪替。但現在有錢的老單身漢也很多,她能了解那種寂寞,不是有沒有伴的問題,而是現代多怪人,大家都難相處,怪人跟怪人在一起只有更怪。她在阿比的眼中也是怪咖罷,好好的保全大樓不住,跑到這深山野地,那是怎樣的彆扭有誰明白,阿比也是怪咖,無業遊民,專業打球和做愛,最不愛說話。一時衝動,給阿比傳個短訊:「來山上陪我好嗎?」
本來想加上「我養你」,這樣只有反效果,就算是小男人,就算被養,也只能做,不能說。
黑貓寄來幾件宅急便,有兩件是自己寄給自己,搬家前回老家,看到過世母親最愛的德國製大型咕咕鐘,向父親要來當紀念品,每當咕咕鐘響,母親轉頭看或中途止步的神情,好像那聲響中有什麼奧義,或者竟喃喃自語。父親慣性的外遇,讓母親變得更加膽小猶豫。「怎麼辦?怎麼辦?」常掛在嘴上,她丟三落四的毛病更嚴重了,忘了帶鑰匙,拿別人的傘回家,付了錢東西忘了帶,失魂落魄的母親總是滿臉驚慌,那張臉一直在記憶中放大。羽把鐘掛在客廳最明顯的位置,調好幾次才滿意。
另一件宅急便是自己最近的作品,仿汝釉之天青霞影與開片,但開的片看來快裂開,其實沒裂,有點脫皮的感覺,命名為「破」,取破格而出,也有裂開的意思,這作品蘊藏著她最近的心思。有兩件是朋友合送的水晶燈和繡花床單,說是最適合「鬼屋」,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毒舌。現在的宅急便真方便,什麼都能寄,以後恐怕連人都可快遞;有一件是阿比的,打開看是一雙nike球鞋,這是她送給阿比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是麥可.喬登的限量球鞋,他捨不得穿,還是新的。退回這雙鞋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分手還東西,這幼稚鬼,又不是小學生,裡面有張紙條,寫著「兩天」,是說限她兩天下山,還是他們的愛情剩下兩天期限?反正都一樣的意思,想逼她下山,這算在意她嗎?她不曉得他這麼在意她,但她不要恐怖情人,心裡亂糟糟的,無心無緒地整理衣物。
整一整又看著阿比的紙條跟球鞋發呆,跟阿比認識就在球場上,那時她住台大附近,假日固定到台大打網球,隔壁就是籃球場,大家瞄來瞄去,她覺得阿比打球很帥,長瀏海甩阿甩的,她喜歡運動型的男人,阿比則迷上她的豐胸和美腿,兩個人都很官能,阿比話很少,從沒說過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話,他們能在一起三年,因為對彼此還有神祕感,不知對方想什麼,所以心靈的部分還沒真正開始,也許阿比根本沒什麼心靈,跟一顆籃球一樣空。他從不寫信給她,沒想到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最後通牒,只有兩個字。
「小姐,我們要收工了,草皮鋪好了。你要看看嗎?」小園丁出現在廚房窗口。
「噢,好。」
她從沒見過這麼美的草坪,翠綠甜美仿彿流著蜜汁,只有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才能見到的草地,在他的自傳電影《鏡子》中,母親穿著素雅的長洋裝,優雅地坐在柵欄上吸著菸,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母親與草原有什麼關聯?是生命還是死亡還是自由?也許都是。在片中一名中年的男醫生走錯路穿越黑森林,來到母親面前問路,並向她要了一根菸。在點菸時,兩人的身影幾乎重疊在一起。母親不時的回頭觀看主角──孩時的他躺在吊床上半睡半醒地觀看,孩童會監視母親的一切,他們是母親的良知,卻不知捆綁她們的欲望與自由。不久,這名友善的男子拎起公事包轉身離去,當他走在一大片的蕎麥園上時,忽然連續兩次吹來一陣神祕的風,整片草原成了綠色的波浪之海。男子停下轉身與「母親」遙遙對看,終究離去,想逃逸的母親知道逃不出孩子的監視,原來草原的自由幻想是虛假的,草原只是逃逸的出口。當「母親」看著緩緩離去的男子身影,父親的詩緩緩地被朗誦出來:「Mint carpeted our way bird escorted us……and fish swam upstream while the sky spread out before us as fate followed in our wake like a madman brandishing a razor.」,父母親的感請變調,母親變得失魂落魄,那片草原好像滴著淚飄著風的綠色幽靈。後來男孩也到了中年,妻子問他:「你記得天使在燃燒的灌木叢中向誰顯現嗎?」他回答說是摩西,妻子又問:「為何從沒有這樣的事情對我顯現?」。
羽想著從來只有死亡向她顯現,從無天使或恩典,哪怕是靈異或第六感也好,她一連串奇怪的行徑,只是因為在期待什麼顯現嗎?
這對園丁母子不僅有綠手指,還施了什麼魔法?在草地的邊界植了一排七里香,還作了竹圍籬,好古典的手法。他不僅創造了一個草原,還創造了一個19世紀的夢境,那微有坡度的草原看來憂傷甜美,像畫中跛足的克莉絲丁臥倒的那個草原,從遠處遙望自己的家,卻永遠走不到。
「明天就要挖墳。」
「嗯!」
「明天見。」
這對穿雨衣雨鞋的母子,離去後雨停了。(待續)
自由時報-98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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