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四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首獎
〈髒日子〉的文字能力佳、取材妥切,從現實生活中淬煉出深刻的感受。
──吳晟
這篇文章從對現實生活的嫌惡寫起,慢慢地發現父母也經過了一番磨難,才對這樣的「髒日子」甘之如飴,心情轉折自然,有說服力。
──阿盛
圖/幾米 |
除夕夜裡吃完飯,我說想去便利商店。母親說這麼晚了一個人危險,讓弟弟陪妳去吧。布滿血絲的雙眼,微弱細碎的語絲,鬆散了的頭髮,被風或者沙塵抹淡了的妝,我知道這個晚上她累極了。
一定是這樣也總是這樣。
過年時候是家裡最混亂的日子,和端午節、中秋節、冬至前夕幾個大節日或乍臨的冷天一樣,做生意的門前人來人往吆喝,脫毛機器運作時轟隆隆地響,加上馬路傳來引擎及喇叭聲,這麼寫著也沒法形容那喧囂那混亂那吵。
早上在母親喊叫聲中醒來,語氣慌張得讓我在掀開被子的瞬間打了好大一個冷顫,以這樣急忙忙的姿態迎向世界,想當然耳是這樣的結果。走出房門看了看外頭牆上掛著的鐘,六點五十六分,當時秒針恰好停在數字九。這樣的時刻,若非家裡是宰雞的,我大概會以為世界呈現的理所當然該是將醒未醒的狀態。
其實早該習慣的。自從幾年前父親選定此業維生,嘈雜、偶爾尖銳的人聲車聲雞叫聲、飄飛的雞毛、滴濺於地的血、即將丟棄的雜碎內臟堆上旋繞不散的蒼蠅,那些曾經從他人口中得知被認定為骯髒且不可思議的什麼,就是這樣存在於我們生活周遭。
我記得在開始的前幾年,那時家裡還沒打去部分構造,我和弟弟一邊在房裡看著年節特別放映的卡通或者電影,一邊聽著外頭刀斬及吆喝聲不斷,就這麼從早晨到傍晚為止。在那些影片剛好結束或者插播進廣告的空檔,我會站高透過通風氣窗看見外頭紛亂蕪雜的景象,清清楚楚地──那樣的觀看姿態就像是,一切都近得與我相干,卻又遠得與我無涉。
又近,又遠──這大概可算是家中這一切與我之間關係的最好註解了,特別是上了大學以後。
我清楚記得高三那年寒假,年節時分又是這樣亂哄哄的場面(母親說過,若連過年時家裡生意仍清淡如炎熱夏季還得了),我坐在店面一頭手捧英文課本背生字,邊守著身旁電話。不間斷有人來電訂貨或詢問雞隻價錢,那些年輕開朗的、蒼老沉濁的、輕快的、焦急的、有著獨特地域腔調的男音或女音,所傳達出的話語很多時候卻是我不能明白的。
「進去吧,好好念書就好。」母親忽然這麼對我說。這的確是一直以來父母對我和弟弟的期許。於是,幾個月後捱過了大考,毫無意外我走上父母辛勤以汗及心力為我鋪設的道途;然而面對書本中那些以艱澀繁複的文字及理論積累成的世界,對照眼下環境與生活,偶爾不由得會升起「不知哪個世界會先崩塌煙滅」的疑問。比如那天下午聽見一位前來買雞的大學教授與父親的對話:
「兒子要念什麼選好了沒?」
「說要選二類。」
「這樣好,孩子可以念就儘量讓他們念,以後生活不會這麼辛苦。」
當下我心頭大約是閃過了一種無可言說的意念或情緒,相當錯綜複雜。原來,關於前途、關於未來,長久以來我是那樣理所當然地去勾勒與實踐它們,以為就是穩妥如日常爬梯一般,直至又一天遇見人問起,為何在家裡繁忙時刻反而不見我與弟弟的身影?
「孩子不會這些啦!」母親隨即回答。可誰又是天生會這些呢?如果不刻意回想,的確會忘了母親如何在父親開始這生意的前幾年,於刀切及被雞隻啄傷的傷口頻繁出現之際,學習使對手力的量與位置,和俐落地清理內臟雜碎,並且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可能人手不足,該向辦公室請假在家幫忙。即使不是無時無刻面對成堆的案牘,身為公務人員的她,要在這維持生計的兩頭與家庭生活間奔忙穿梭,還是需要被現實磨出來的堅韌意志撐起這一切吧。
今年年節連續三天的忙碌日又是在父母親身心極度疲累中作結。母親說到便利商店順便幫她買瓶啤酒,「剛剛才和爸爸清理完地上的那些髒物和血漬,這麼累又這麼渴,一定得喝啤酒。」十分鐘後回到家看見電視新聞報導景氣低迷商家難過年,母親於是順著說:「家裡年節的營收的確也是年年減少啊!」然後又說了,前幾天在辦公室聽見有人喊著真不知道當公務人員哪裡好,當下極想回應些什麼卻又作罷。
彼此沉默了一陣,「不過在這種時候,家裡還能有這樣的店面生意可做,也算是好的了。」──不純粹是安慰而已,我真是這麼想的。
「說得也是。」
我倆相視而笑,然後舉杯──感恩有這樣的髒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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