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1 20:43:43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絕版的聲音:城市與記憶】城市鐘聲何處尋

【藝文賞析】【絕版的聲音:城市與記憶】城市鐘聲何處尋 
 
  2010/1/11 | 作者:李志銘/文‧攝影
 
  長久以來,喧囂的島都台北恆常瀰漫著欲望的氣息,而浮躁,則赤裸裸地漂浮在台北盆地潮濕的空氣裡。

人心交會總像浮萍,兀自以為,正因為市中心始終欠缺了一個明顯而獨特的鐘聲,少了那麼一份悠遠的沉穩聲音。

鐘聲飛揚,深沉而鏗鏘,那是一段城市無可替代的歷史記憶。

很難想像英國倫敦泰晤士河畔,沒了西敏寺教堂百年大笨鐘的旋律鐘聲,還能夠稱之為「倫敦」嗎?而自十四世紀矗立在巴黎塞納河畔的聖母院鐘樓一聲聲響起的那一刻,受著震撼的城市過客,彷彿又看見小說家雨果筆下,那個醜陋卻溫柔的孤獨敲鐘人,訴說著人道精神。

在飛機與大砲尚未出現的時代,任何噪音都無法真正與占著支配地位的鐘聲相抗衡。市民們的起居作息幾乎全賴鐘聲。鐘鳴表達的何止是歲月感懷,往往更能昭然體認自己扎根於此地,並強化了共同體的歸屬感。
在嘈雜繁忙的城市裡,傾聽大鐘之音,毋庸離開現實,能讓人沉入既往的時空交錯中。

位居台北核心的中正紀念堂(暨兩廳院)廣場,竟沒有任何一座巨鐘作為「城市發聲」的具體象徵。從威權時代的噤若寒蟬,乃至屢經政黨輪替過後,匯聚抗議人潮手持汽笛與「大聲公」鼓譟,這裡始終缺乏一股清澈、莊嚴,足以洗滌世俗空間的聲音。

不復聽聞古老鐘聲的瘖啞之城,就連最高學府象徵自由精神的台大傅鐘,也從早年猶有餘韻的人工敲鐘,改為電子鐘聲。傅鐘每節下課固定敲二十一響,據說源於已故校長傅斯年所說:「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時,剩下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如今鐘聲變調、舊音已失,只怕那餘下僅存三小時的沉思空間亦不可得。

西方世界認為鐘聲能驅散魔鬼與黑暗,驅走雷電及暴風雨。同樣在台灣,為了緬懷那些因大時代因素不幸犧牲的罹難者,悼念場景,如「二二八紀念公園」,以鐘聲作為一種獨特儀式,感動人情緒的深度無與倫比。當你緩緩走向廣場,霎時遠遠地傳來了宏亮的鐘聲,恍若歷史悲潮從鐘塔裡傾瀉而出,甚至在好幾公里以外都能聽到,震得催人猛醒。待鐘響過後,便是一片寂靜……悲哀仇痛的感傷,就在這莊嚴而美麗的儀式中得到紓解。

鐘,作為保存集體記憶的聲音載體,不僅常出現在象徵文化教育精神的校徽圖章上,更叫人難忘的,乃是那段每個孩子都曾經有過的童年歲月。

小時候,上課是枯燥而漫長的等待,就像羅大佑〈童年〉這一首歌:「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著遊戲的童年……」。隱約記得,過去中小學的校園裡,幾乎都會有一位退役老伯,每天分秒不差地拉動繩子打鈴。然後,一陣清脆的下課鐘聲響起,聲音畫開了天空的寂靜,伴隨著希望的放飛。

這就是童年。

全球暢銷著作《橘子禪》作者一行禪師,曾向加州柏克萊分校師生建議:「請在每次校園鐘聲響起時暫停下來,注意呼吸。每個人都應該利用那一段時間享受生存的喜悅。」

風中搖曳的鐘聲,就像是不斷累積堆疊的純粹信念,反覆迴蕩在耳際,帶有催眠兼喚醒的作用,提醒你回到呼吸、回到當下。

軍中詩人洛夫從越南西貢回到台灣,寓居內湖時,他時常冒雨上山到金龍禪寺,倚樹看書,躺在巨石上看雲。他聽見了寺廟裡傳來淡遠空渺的晚鐘聲音,靈思被啟發,便運用超邏輯的直覺頓悟,促成聽覺與視覺節奏相互交感,寫下〈金龍禪寺〉這首深具禪宗意味的現代詩作,使無情世界化為了有情世界。

我尤其喜愛鐘的聲音,渾厚而不暴烈,彷彿它只在天空開了一條縫,然後緩緩地震動,另一個世界就在這微震之中逐漸敞現。它的聲音就像一個啟示,告訴我們彼方神聖世界的存在。

現代城市空間喧鬧,忽然傳來教堂鐘聲,當它逐漸遠去時,是否懷有一份淡淡的失落,以及隱約的感傷?〈淡水暮色〉(葉俊麟作詞/洪一峰作曲/1954)是這麼唱的:日頭將欲沉落西,水面染五彩,男女老幼在等待,漁船倒返來,桃色樓窗門半開,琴聲訴悲哀,啊……幽怨的心情無人知。

朦朧月色白光線,浮出紗帽山,河流水影色變換,海風陣陣寒,一隻小鳥找無伴,歇在船頭岸,啊……美妙的啼叫動心肝。

淡水黃昏帶詩意,夜霧罩四邊,教堂鐘聲心空虛,響對海面去,埔頂燈光真稀微,閃閃像天星,啊……難忘的情景引心悲。

此處舊名「埔頂」,概指現今淡江中學、真理大學一帶的高地,以往淡江中學每屆周日中午與下午五點都會鳴鐘一分鐘,其聲據聞可達八公里之遙,是謂「埔頂鐘聲」。

創校初期,還傳出馬偕博士親自打鐘,自此立下了校長親自敲鐘的無形傳統,伴隨淡江中學百餘年興學歷史響徹不斷。

此外,早期還有牛津學堂、女子學校等,都有手搖敲鐘高掛在紅磚教室走廊上。從日治時期以降,在那個年代的教堂鐘聲響起,清澈嘹亮,幾乎整個淡水地區都聽得到。

在這個眾神退隱、信仰及理念俱已消逝的年代裡,遠古鐘鳴之聲仍然是許多二十世紀現代音樂家汲取意念養分的創作泉源。諸如法國梅湘譜寫於一九四四年的鋼琴套曲《聖嬰二十默想》。

鐘聲,傳說原本是人神溝通的聲音橋梁。而除了信仰之外,它也經常用來表現集體的喜悅、一種圍繞著慶典節日的狂喜訊息。

到過台中東海大學的人,大抵都對那四面曲牆與玻璃窗相連構成的路思義教堂印象深刻,金黃色雙曲面的獨特造型以優美弧度往天空延展,彷彿欲向天問,也像是人們虔誠祝禱的雙手交織而出的動線向上仰望。

位在路思義教堂正門前方的畢律斯鐘樓,每逢周日禮拜儀式都會固定鳴鐘三十九響,銅鐘上有英文銘刻:「Let Him That Heareth Say,Come」(凡聽到的人都說:來),彷彿和煦地召喚人們投向宗教懷抱。

回首路思義教堂是貝聿銘或陳其寬設計之爭,僅以外觀視覺造型之美來看,都是殘缺不足的,必須還得要領略那奇妙的鐘聲。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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