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沉靜的杮樹
2010/1/19 | 作者:地兒/文 林祿在/圖
柿樹於我,已經不是普通的樹與人的關係。它碧葉丹果,無限深沉地站在我流水似的生命裡。睜眼閉眼,總能聞到它沉靜親切的氣息,美好的故園畫卷就隨著它,一幀幀展開在我的魂魄中。
初中時,得了縣裡中學生聯賽大獎。老校長無限歡喜,校園林蔭路上碰到我,問我是從哪裡來的。我戰戰兢兢低眉垂眼答了。「那是個一腳踏下去,就踩出油的地方。」他讚歎道。並拖著長長的調子吟誦起來:「葉縣北,襄縣南,樓馬有個大柿園,一手挎籃子,一手提竹竿……」
歌謠中的樓馬村,就是我的家園。
從縣城出發,沿孔子率弟子遇荷鋤隱賢,探問渡口的古典的沙河走,遇水轉彎,遠遠望見河堤上下皆是千姿百態的柿樹,那裡,就是我的家了。下河堤,眼見蜿蜒起伏的沙崗龍盤虎踞,白亮的乾沙地上,成千上萬棵合抱的柿樹房屋一樣蹲在那裡,春天,無聲地一起發芽、吐花,碧綠連遠空;秋天,滿眼青果、紅葉如海,渲染得夕陽悄然歸隱於鄰村沉靜的炊煙裡。
長大了,為了寫書,到故鄉采風。翻到葉縣縣志。才知道老校長背誦的是一則源自明代的古老歌謠。
沙河僵硬的風,曾在我的生命裡畫過深深的印痕。小時候,春秋天,躲在被窩裡就能聽到它在半空中旋轉樹冠、咬斷樹木的駭人聲。因此,人們說起河風能抹去成片麥田的渺茫往事,我深信不疑。
然而,柿樹是太極名家。風敲鑼打鼓地湧來,它們只擺擺鐵一樣黑的胳膊,千萬張墨綠的樹葉稍稍翻過手掌,亮亮手背蒼老的白毛,風就馴服了。因此,頑童特別愛到柿樹林去玩耍,它是一個溫和靜謐的場所。偶爾,有老人在柿樹下放羊、講古,我們就聚集傾聽。開村的祖先,挑著擔子從異鄉戰鼓硝煙的縫隙裡鑽出來,刀鋤聲聲,寸稼不生的沙崗上長出黃瘦的麥子,冒出百餘株耐旱的柿樹;講起次祖中衣錦還鄉的狀元、頂戴花翎的官員在貧瘠土地上行走的顯赫;然而,最常講的還是這些樹群的中興父母 ———一位堙滅在歷史中的賢達。他告老還鄉,宦囊頗豐,本可閉門自足。眼見一陣旋風過來,連片麥苗在背井離鄉的淚影裡抹去,就布衣蔬食,埋頭做事。白天,率人到百畝沙崗上種植耐旱的柿樹。幾千棵柿樹從他漸漸告罄的宦囊中青枝綠葉地探出頭,臨終遺言,要種樹啊。
夜間辦私塾,無償為孩子們啟蒙。還自備香油、瓦制的鱉燈和土紙製的課本,傳授人間正道。於是,愈來愈多的柿樹園、桃樹園、杏樹園,在徒子徒孫的汗水裡沿河岸站成一排,每年裹挾河床黃沙掃蕩的風才徹底定了心,安心撫育周遭的稼穡。
後來,土匪設伏半道,欲綁票他。毫不知情的他從外鄉歸來,走到河坡裡,一條小狗竄出來,張嘴銜著他的褲腳,往林子裡拉,如是幾次,覺得稀奇的他跟著狗走了。躲過了一劫。「那是積德的結果啊」。老人最終總不忘補充一句。
我們半信半疑。然而,那些從百年前蒼茫風雲裡走來的古樹兀立在那裡,盯著我們,敬畏一絲一縷流洩出來。破家種樹的人去了,這些樹還留在人間,播撒他福蔭後代的善願。樹們牢牢抓住沙,土就漸漸冒出,樹下和沙崗南就有了良田,種植了花生,芝麻。後來,村裡大饑,成千上萬早熟的小柿子一如既往瀑布般落下,救了一村的命。
「柿樹是鐵樹」。父親常指著家庭院裡那株鴨蛋粗的小柿樹說。父親年輕時從舞陽縣遷居而來,種了那顆鴨蛋粗的樹。父親五十歲了,它彷彿仍然那麼粗。周圍的樹木卻換了幾代了。於是,我越發相信那如雲的、我們這些娃娃幾個人抱不住的大樹,是遠祖的希望所積。
父親去世了,與柿樹園的樹們相比,庭院裡那株細得可憐的小柿樹仍然那麼粗。但它卻成了村裡最粗、最有希望的柿樹。村裡的柿樹紛紛倒進塵埃……據說,村落當初起名為樓馬村,就是憧憬有樓有馬。樓起來了,被欲望驅趕的人們拋卻村中心日趨冷落的宅子,樓沿著村子轉了一圈,樹就沒有了。
「樹沒有了,村裡空了,漂泊的孩子多了。」老漢感歎。
於是,每次回到故鄉,風瑟瑟吹起,我就不得不背對風,捂起臉。沉積上百年的沙又來了。我不能讓它進入我的眼。柿樹走了,它帶走了我兒時的故園,帶來一聲聲歎息。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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