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陳依佳

他夢見雲。風以及雪，他站立著草木蔓生，草上有樹、花，以及蟲。水裡有靜謐的魚沉睡。

他的手指長出枝椏，狹長的枝幹纏繞著身軀，眼眶裡開出紅色的果實。藤蔓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托高，他的眼睛碰觸到雲，耳朵結冰，他已經長得比世界還要快。他的聲音變成火，觸覺變成水與閃電，他喃喃說著囈語，但世界已經不能理解他，世界忙著造出路與橋，世界不急著長大而是縮小。於是說出的話變成夢境。

夢中，他回到小時候，甚至更小。

夢中，他回到黃泉之國。

他在隊伍行進中，長長的披著長袍的人們低著頭緩慢移動，他們交頭接耳製造出細瑣的聲響，他張開眼睛想看清這些言語，卻如同在黑暗中徒然地辨別，他一次又一次試圖將眼睛張得更大，換來的只是一種恐懼，關於失眠與夢境的情感，他感到有種懷念的氣息從前方迂迴蔓延而來，他不再隨著隊伍前行，而脫隊獨自尋求氣味而去。

一種新草雨後，甜美地混雜著鮮奶的氣息，他走著，腳下是濕潤的泥土，耳畔傳來一陣一陣水波盪過的聲響，他的身體密切地感覺到潮濕的微風與陽光初乍時的溫暖，他感覺到自己走在深冬的一個驟雨午後，同時另一邊的時間──等著他的時間──正在緩慢地通過，從他的身體角落似有似無、若即若離地通過，他伸出手想觸摸，形體本身卻不若自己原初想像的固定，他的形體自有生命，像世界。他於是坐下──想像中的坐下──在那想像中的新草上，想像另一個自己，在另一邊的時間。●

自由時報-99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