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人生詩行】葡萄葉綠
2010/5/6 | 作者:徐國能
甜的葡萄是來自童年的淚水,酸的則是歡笑,沒有人會懷疑,一串葡萄中,每一顆都是既酸且甜的。日前,浙大的江教授寄了詩人馮傑二十年前的舊作〈童年的葡萄向這邊遙望〉給我:
多少年不聞那種月光的勃動
想必人間的葡萄都睡熟了
在星星鬆軟的藍巢之中
葡萄都躺在外祖母的童話深處
如此幸福
這詩更讓我確定了,每一顆葡萄,都是一次幸福的回憶,對童年的故事或是一首經常遺忘的詩。
孩提時候,周日是要上教堂的。教會其實就是公寓的一樓,有個小院子,在白色的樸素木門裡面唱唱聖詩,聽一段聖經故事,禱告,餅乾與甜甜的茶,主日的上午亮得像司琴的伴奏與紗窗外無雲的天空。聚會結束,父親與弟兄們在小院子裡搭了木架,姐妹們撒下種籽,讓綠葉慢慢地爬滿。有一天,大家都說:「長出葡萄了」,仰頭一望,一小串青綠的葡萄掛在上帝的慈愛裡,大家都說「感謝主」。大人們莊凝地對我說:我們都是在上帝的葡萄園裡工作的僕人。因為上帝與葡萄的關係,那時我也深為悸動。多年後,我才明白,那費力栽種的葡萄,乃是為了信仰裡的鄉愁。
終於有一天,我不再仰望葡萄,四處漂浪的日子讓我與伊索寓言、聖經和無雲的晴空闊別多年,生命裡好像也有了一些鄉愁。再次相逢,葡萄己經釀成了酒。在一次一次宴會上的水晶杯裡,紳士們輪流傳遞著葡萄酒的種種傳說,爭辯著許多解釋。我不懂那些品種、陽光與水文對葡萄的意義是什麼,但我發現了那也是一種信仰。我靜默著讓馥郁的氣息喚起難以分辨的記憶,而我想那燈下暗紫光影的確是值得沉醉的:「所有的葡萄藤都是月光的軟梯,一夜紛紛墜下」。如果我告訴紳士們,真正影響葡萄滋味的,是我們童年的心事,或許他們又要笑我標新立異了。但順著酒意,或許真可回到童年,攀上那藤的軟梯便可在月下盪鞦韆。惟我卻不曾醉過,《魯拜集》裡面的醉歌吟唱著:「忍教智慧成離婦,新娶葡萄公主來?」於是我便成了永遠的醒客,徘徊在寒食與花朝。
現在,妻子便是我的葡萄公主,她去年不知吃了多少斤的葡萄。有一次我們將葡萄籽隨意丟在陽台上的花盆裡,不知不覺,竟有藤芽在夜裡鑽出土壤,有藤蔓在暗中攀附著窗格,發現時,它已是一隊綠葉,橫在陳舊的花格鋁窗前。那綠葉最大的近乎手掌,有些長成三個尖,就像斂翅的天使,低首禱告時的背影。天晴的時候,那葉子綠得透明,在風裡搖曳著一首古老的詩,當茶花盛開時,我奄忽體會了詩人寫下「遺身願裹葡萄葉,葬在名花怒放中」的感受,畢竟我們都是在葡萄園裡工作的人啊。
近來孩子常問我:「我們家真的會長出葡萄嗎?」我重新把那些古老的故事與歌謠搬出來,讓那溫馴的狐貍就坐在我們的窗下,讓哲學家一般的蝸牛慢慢地享受著綠葉間的陽光。我還準備了一個空瓶子,把一些細瑣的交談、微小的祕密與點點滴滴的心情全部裝進去。
你們應該都知道,我想釀一瓶酒,也許有一年我們可以圍在麝香的燭光中一起品嘗,那時我想和你們共同分享我對信仰的看法,或是一起回憶必須乘著光年才能返抵的童年,童年的那一杯夜光。而我們終究也是要被裝進那個瓶子裡釀成酒的,因為我們都是別人在童年時無心種下的葡萄,甜的來自於淚水,酸的或許是歡笑。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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