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 另一個人生
◎伊格言 圖◎蘇意傑
我在一個房間裡醒來。
時序是清晨。柔和的白光漂浮在房間中。約略三分之二個房間的寬度裡,幾個明亮的、光的方塊停滯在這空間中的事物之上。我睡在一張床上,身旁躺著一個男人。他還在睡,臉半埋在枕頭裡,發出均勻的鼻息。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並不像K。不,應該說,我知道那男人的容貌並不是K的容貌;然而我明白,我在夢裡清楚知道,那男人其實就是K。
一個有著相異於現實中K的容貌的,真實的K。
我還知道些別的。我知道那是古典時代。二次大戰末期。我和K住在一起已經有一陣子了。我們似乎是為了躲避戰事而住進這個房間的。這是個位於地底的斗室,唯一對外的氣窗只是接近天花板處,接連著外界道路邊緣的一道空隙。尚且還隔著鐵條和髒污老舊的窗玻璃。我有個印象,似乎是之前無數個如此醒來的早晨,我總是聽見外界的車聲、人聲;看見車輪、坦克車的履帶,以及人的腿、褲管、馬靴與步伐。甚至在某些時候,或者還能聽見隆隆的砲聲。震動。(震動的時刻,在靠近門的角落,鄰接氣窗的某個高處,總會有細沙簌簌落下。我還記得還有次正巧站在那細沙落下的位置,因此而被迷了眼睛。)轟炸機的低鳴。機關槍的連續擊發。雜亂的駁火。人群的奔跑與叫喊。傷者悽厲的哭嚎。
很奇怪地,在夢中,我甚至能夠詳細回憶起氣窗外那條街道在戰前的景象(對街,從遠處算來,依序是修鞋店、布料店、鐘錶坊、雜貨商、歇業的店家與銀行)。我也能夠清楚看見它現在的模樣。大概有一半的建築都已經坍倒在灰白色的瓦礫堆中。
然而今天的清晨似乎異常寧靜。
我不很明白我的身分。在夢裡的感覺,我和K確實是一對愛侶。我也不確實明白我和K究竟在躲藏什麼,但我們似乎住在這裡很久了。
後來我開始聽見聲音。但那並不是預期中雜沓的人車。是一段大提琴的樂音。
片段。薩拉邦德舞曲。然而僅僅在片刻之後,樂音便淡去了。
而後,十分突兀地,夢境忽然便換了個地點。
那同樣是我,與方才的地下室房間中相同的我。然而此刻卻走在一條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只一瞬間,我便領悟到這條街道正是方才那地下室房間氣窗外的街道。同時我也確知,那是過著另一個人生的我。在那個人生裡,我沒有遇見K,也從未到過那間與K躲藏著的地底斗室。我只是戴著頂樸素的寬邊帽、穿著件陳舊的灰呢長大衣、提著一個陳舊的皮箱,在這條早晨時分的街道上走著。
天光撒落。穿著制服的兵士們正在街道的一側列隊行進。店家們照常營業。幾個疏疏落落的行人走過。孩子們被婦人牽著手,一邊回過頭來望著我。天氣很冷,每個人的口鼻四周都暈染著白色的霧氣。
然而我走著走著卻驚訝地發現,此刻所置身的街道,竟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處軍事隔離區。在夢中,我清楚知道那確實就是原本的地點──那就是在前一段夢境中地下斗室氣窗外的街道;同時也是方才撒落著白色天光的寒冷早晨的街道。只是那處在一個不同的時間刻度上。在某個相異的時點,此處變成了可怕的隔離區。軍方的指令是此地必須淨空。氣氛肅殺。許許多多的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細軟(多數用麻繩綁著行李箱,還有許多更貧苦的人們沒有皮箱,只能背著布包或籐籃),一簇一群地挨擠在路旁,緩慢地彼此推搡著向前,離開此處。荷槍的士兵們用繩索拉起了封鎖線,牽著兇惡的軍犬來來回回地逡巡。小孩們都被嚇哭了。大人們用憂愁的眼神互望,無奈地低聲說著話。
我置身於人群中。然而我是獨自一人,沒有任何同行的親友。那孤單的情緒十分強烈。我注意到人群中似乎有些面孔令我感到面熟,但我想不起來他們是誰。
而後我突然知道,就在前方不遠處,某處看不見的街角,士兵們正用機槍屠殺著這些人。
儘管不曾聽見任何聲音。
我恐慌起來,轉身就跑。跑著跑著,我發現我飄飛了起來,輕盈地越過了人群的上方。我像是被包圍在某種黏滯的流質中一般奮力地游動著四肢。而四周的人群與士兵們似乎沒有發現我。然而奇怪的是,儘管仍處於上升狀態之中,我的身體卻突然有種像是自空中墜落的感覺。
我想到有一雙手套被我遺忘在地下的斗室之中,我另一個人生的住處。我想要回到那斗室中去拿。我同時有種念頭:似乎我應該趕快通知此刻正在那斗室中沉睡著的男女(另一個人生裡的我和K),警告他們快點逃跑。然而我的身體被困在人群頭頂這塊濃稠的流質之中,方向很難控制;儘管幾乎氣力放盡卻依舊如此。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飄飛過街道邊緣那扇模糊的氣窗上方。
這時有個士兵發現了我。他指著我大聲斥罵。我感到恐懼,用力掙扎,擺動手腳想降落回地面,卻無法控制自己愈飄愈遠的身軀。愈來愈多的人群看見了我。人們議論紛紛;士兵們似乎正打算將我擊落,舉起槍對準了我。
這時我突然領悟到,即使我能夠回到那地下斗室中,我也無法叫醒K。我或許可能喚醒在那另一個人生中沉睡的我自己,但K卻是叫不醒的;因為K也像此刻的我一樣,正陷落在他的另一個人生之中。●
自由時報-9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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