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05 01:37:02

離別晚餐2

之五

這一天,陽光普照,感覺是春天過去了,而夏天要開始了。

上一次在餐廳遇到了婉汝,要了電話,後來也居然忘了再聯絡她。

 

但想想,聯絡能做什麼呢?是他先提出來的。

 

公司裡的人大一半去了世貿參展,留下二三個人留著駐守接電話,還有一個工讀工在櫃台幫忙收發信件,並且要到下班時等那些業務回來後,再整理資料。

 

今年的參展結果不盡理想,台灣的市場萎縮得厲害,訂單一年一年地保守,本來還想再多加業務,現在看來要暫停計劃。幾個負責固定大客戶的老成員,做久了也顯得太過意氣風發,每每開會時,翹著二郎腿跟那些新進的業務說話的樣子,讓他有點生氣。

 

他出現在展場,只是證明他這號人物還活著。而且還是在這個市場上,但大局已定。許多代工廠和免稅的方案,以及海外廠的投資優惠,已經打得他有點狼狽。加上每一年都要跑幾次國外視察那些代工廠,而那些老業務們又不願意出國奔波,接上不足,而新的業務又還沒訓練完整。

 

他撥了內線,要工讀生去買幾杯咖啡,加個點心。那幾個在公司留守的新業務們看起來很疲累。第一天就佈置到晚上七八點才走,隔天又九點在展場上用心分發傳單。現在他們拆掉了領帶,桌子上的咖啡看得出來已經累積了好幾天的一天一杯了。

 

他特別交代了要走遠一點去買星巴克。工讀生甜甜膩膩地跟他說,『副總理,可以叫外送。』

他叫她進來給了她一千塊,不用開統編。要喝什麼請她跟同事登記。而他只要一杯拿鐵就好,冰的。

 

時鐘指著下午二點半。

 

他頹身把椅子轉向背向桌子,居然睏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了敲門。他揉揉眼,重新戴上眼鏡,再起身咳了咳。

轉身一看,是婉汝。

她帶來了飯盒,笑了笑。『我想你應該不會吃午飯。』

老毛病,他把面紙拿過來,『壞習慣,改不了。』

 

婉汝一邊把絲巾拿下來,一邊把袋子放在地上,再慢慢地打開飯當。『這一家日式便當好吃,我剛從家裡出來,但家裡沒有多的白飯,我就去這家買,你吃吃看。』

 

佈好了報紙,他和婉汝相對而坐,婉汝依舊像小女人一樣,幫他把筷子擺好,面紙抽二張在他右手邊,便當盒打開後,撲鼻而來是鰻魚飯,還有三四樣小菜,還有一個湯。

 

她的是很簡單的燒豚蓋飯。

二個人吃飯倒是無語。後來咖啡外送來了,他問了她,『一人一半吧?我不知妳要來,沒多點一杯給妳。』

『我不喝。』她擦掉油嘴,把便當收在塑膠袋裡。『你喝。』

『那喝茶嗎?』他找一找抽屜,『好像有茶包。』

『不用麻煩了。』她拿起自己的包包,『我該走了。』

『妳來只是找我吃便當?』

『我是拿機票,順便過來看看,過幾天我要和我爸爸媽媽回去札榥,過一二個月再回來。』

『喔?怎麼突然要回去?』他點起一根煙。

『我哥哥過世了。』她的表情不帶一絲哀傷。

 

『喔。』他面無表情。『節哀順變。』

她站了起來,他顯然也無意送她到門口。『謝謝妳的便當。』

『別客氣。』她把提包揣在腰邊,粉紅色的洋裝裡是白色的波浪長裙。『我知道你很忙。』

 

之六

從日本回來後,婉汝的工作繼續忙著,她在一家出版社利用她的日文能力,擔任一個外文書籍的翻譯工作,大到一本小說,小到雜誌插圖,她都得接手,有時別的同事翻譯出來的文句或揣詞不夠流利或順暢,她就得潤稿,一遍又一遍。

 

之田的工作一直也很穩定,過年後的業務不停地接單,他有時得飛大陸去視察工廠,來來去去之間,他回來時是下午,婉汝還沒到家,他把行李丟在床邊,和衣一躺就睡到晚上,醒來時婉汝有時在書桌前繼續她的工作,有時她用小小的鍋子煮著海鮮豆腐湯,有時她拎了便當,留下一個,就是他的。

 

他起了床,在外套裡找到煙,先點上一根醒醒腦,然後發呆個十分鐘後,穿著四角褲,拿了便當,或者拿了碗,自己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這一天中午不到他就回到台灣,但下午要回到公司去,這一張訂單出了問題,規格做得不對,又無法修正,模具開了,但是已無法補模,客人交期很緊,他下午要回公司把這件事情處理掉。

 

家裡沒有人,他先把行李擺在一邊,想先洗個澡,換一套西裝再出門,有二個小時的時間可以亂吃個飯,再買一杯咖啡後,回到公司,時間綽綽有餘。

 

婉汝的書桌一向是很整齊的。他不太動她的一杯一筆。

洗好澡,套上針織衫,坐在床邊套上襪子。他不經意地看到婉汝書桌的抽屜有一張紙條露出一半。他長手伸過去把那一張紙推回去,但顯然紙張甚長,抽屜裡的東西似乎也滿了。

 

他套起另一隻腳的襪子,站起來橋了橋腰帶,再往前一步。

打開抽屜,裡面很整齊,各色螢光筆,原子筆,藍色,紅色,黑色,綠色,還有尺,修正帶都放得很整齊,還有婉汝平常不太用的日本信用卡,百貨公司的會員卡,以及她的日本護照和一些機票存根。

這一張紙就皺巴巴地好像被塞在抽屜裡,而婉汝就急急忙忙地出門似的。

 

今天的飛機是提早一天回來。他也沒告訴她,反正行李箱丟著,她也會知道,不是?

 

這是一封傳真。署名是『洋夕 博之』,婉汝的日本名字是『洋夕 久美』。

這應該是她的哥哥吧?一篇洋洋灑灑的日文,但中間交雜著平假和片假,以及漢字,他實在看不懂,但是卻引起他大大的好奇心。

 

什麼事需要用到傳真,而不用電話?他記得婉汝的哥哥是智慧手機的使用愛好者。上次他哥哥來時,他還陪著他去買了手機。婉汝的哥哥會中文,和婉汝溝通有時日文有時中文,但在台灣大多用中文,因為他在的關係,居於禮貌,他不使用日文。

 

婉汝和他哥哥長得並不相像。婉汝有一張小小的桃形小臉,白晳的皮膚和雙眼皮,而哥哥是單眼皮,很高壯,黑皮膚,活像個在沖繩的討海漁夫。

 

她和哥哥相差十歲。在她十歲時,她就來台灣先讀日僑學校,再讀國中,高大,大學。等到大學畢業了,她又回去日本工作,直到她二十八歲時,她又回來台灣。

 

婉汝在台灣有個阿姨在她求學時期照顧她,但是這個阿姨對她並沒有很友善。但他只看過那個阿姨一次。

 

他拿出手機,把信的內容照了相下來,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去,讓它依舊露了半截在外面。

穿上大衣外套,他決定不再繫上圍巾,台灣的冬天,其實一點也不冷。

 

下午開完會,老板讓他早點回家休息。

回到家時,婉汝早早就回到家了。他注意到那一張傳真被收起來了。

婉汝買齊了材料,她對他一笑,再回到鍋子上,她煮了蕃茄豆腐鍋,正沸騰著,她的眼眶有點濕紅,手裡一把洋蔥,正準備灑下去。

 

晚上十二點,他躺在床上。婉汝保養完躺在他身邊,他附身過去,伸進她的睡衣,她似乎有點變胖了,胸部比較豐滿,她沒有穿內褲,只有一件單薄的睡衣。

 

之田摩挲過她的後頸,沿著曲線往下,幫她脫去了睡衣。她閉上眼,在一片漆黑中,全身的曲線如此明顯,她應和著他,擁抱著他的背,輕輕吟哦出聲,幾乎是飢渴地索求他的需要。

 

他暫停了下來。

『不,不要。』她大腿勾住他的腰,『沒關係。』

婉汝的全身熱滾滾的火熱著,貼著他的身體,啃咬他的肌膚,熟悉的沐浴乳在她身上散發出另一種迷人的氣息。

 

在黎明來臨時,他似乎清醒了一半,而婉汝再度索求,她一絲一點地挑逗,自己靠身而來,指尖滑過他的下巴,在他身上留下無數的吻。透著窗外半明亮的光線,他看見了婉汝的長髮披散在胸前,微翹的乳房隨著她的動作上下振動,他覺得婉汝變得瘋狂了。

 

她這樣像不像色情片裡的主角呢?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乳房,再也毫不留情地用力搓揉。

第二次,從他體內噴射而出熱熱的汁液時,天終於到全亮了,光線照亮了她全身,婉汝身上全是紅紅的手掌痕,而他還想要再來一次。

在最高峰的時候,他在被子裡,似乎聽見她在哭泣。

他可以請個休假,直到中午也沒關係。

 

之七

她在父母前面遞出了三本護照和電子機票,台北的大熱天氣,又剛好適逢學生開始放假,機場擠滿了人。父親沒有什麼行李,母親則是只有提了一小包,她取了過來,和她的行李一起託運。

 

很簡單又快速地拿到登機證,婉汝帶著父母去了機場的貴賓室,跟他們說好了登機口,要在幾點之前到達,如果找不到,就撥打她的手機。她想要去免稅商店逛逛,買一點什麼。

 

這趟旅程再去,父母就可能短期之間不會來台灣。哥哥突然走了。

不過這也是一件算是善終的事,拖了十幾年的事,終於可以有個結束。但結束得匆忙又突然,讓她一時之間也無法去理清所有的思緒和想法。

 

媽媽只是悵然。而爸爸比媽媽還要傷心。

他喜歡哥哥,因為哥哥是家裡唯一的壯丁,他總說他在老家,哥哥可以幫他下田,可以幫他砍柴,可以幫他做很多事,能開車送他去鎮上,也可以保護他的安全。

 

這趟回去,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哥哥的太太在電話裡哭得不能自己,而哥哥的孩子才小學六年級,似懂非懂的年紀在電話裡哭得亂七八糟,『爸爸啊爸爸啊。』

 

一陣鼻酸。她蹲在化粧品專櫃前挑選眼影時,在包包裡找出面紙按了按眼角。

哥,我還有一些話沒跟你說。

 

買了四條煙,二條寄放在海關,另外二條帶去札榥,一條祭拜哥哥,另一條是自己要抽的。逛來逛去,她看到了手錶。

 

看了幾款,她選了一款男性手錶,簡單又堅固的框面,皮革混著鐵製環扣的錶帶,她拿出信用卡,點了點頭。時針和分針指著現在的時間,如果能推回到十二年前,那是什麼?父母的聲音在她後面響起,『久美,時間好像到了,妳買完了沒?』

 

她把錶盒收在包包,匆忙地收下收據,她不想讓媽媽看到這隻手錶。

媽媽總說,她愛之田多過哥哥。

媽媽在她身邊充滿了好奇心,『久美妳買了什麼?看妳好幾包。』

『保養品嘛,煙啊,一條給博之哥哥,一條我自己的,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嘛,難得出國就多買了點。』她回答著,順手把錶盒塞得更裡面。

 

爸爸一派輕鬆,只穿一件薄薄的外套,和他習慣的帽子,他沒有說話只顧著往登機口走。

 

她的位子剛好劃在和父親同一排,母親的位子和父親中間隔了一條通道。坐定位後,婉汝扣上安全帶,把包包塞在位置下方,轉頭望向爸爸,『多桑你可以睡一下,要飛好幾小時。』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一臉皺紋,用粗糙的手抹了抹臉,『到了天黑了,不知還有沒有晚餐可以吃?』

『我現在跟大嫂講,請她做一點東西。』

『好。』父親微笑地點點頭。

 

當飛機上昇到一定的高度,空服員開始派送餐點和飲料。母親多要了一個麵包,又要一杯紅酒,她想要好好睡一覺,父親要了一杯茶,不吃餐點。

 

婉汝吃完飯,又喝掉一杯熱咖啡後,覺得睏意很重,餐盤收走後,她閉上眼輕輕靠在父親的肩膀上。

 

醒來時,一連串的英文廣播,再來是日文,然後中文。

再半小時就降落,接下來的行程會很滿,哥哥的遺體還在殯儀館,除了誦經,還安排他進入寺廟後,還要跟那邊的親威朋友們茶敘。她拿出錶盒,找到店員送她的卡片,她拿出筆,腦袋空空白白地想不出來要寫什麼。

 

父親突然開口說話,『久美,妳還記得之田嗎?』

『前一陣子遇到,在一家餐廳,後來出國前,我去他公司聊了一下就走了。』

『喔,那也算是緣份啊。』父親用日文說這句話,『我一直以為,妳會和博之生個孩子給我,但沒想到是這樣。他很辛苦,一直在札榥,常說他覺得對我很抱歉啊,因為沒有照顧好妳,常跟我說多桑對不起,多桑我辜負了你的好意。』

 

『多桑,有啊。你有一個孫女啊。』她很勉強地笑了笑。

『是啊,是啊。』父親抹了抹眼,『啊,別讓妳卡桑看到,她會生氣。』

 

她握了握父親的胳臂,安慰地拍拍他後,再低頭寫了卡片,署名洋夕。

 

之八

婉汝突然說要回札榥的家。

她沒有帶走什麼東西,只有把護照和日幣以及一些日常用品放在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裡就走了。之田還在公司裡開著會。他從會議裡跑出來接了分機,婉汝在電話裡很急的說,『我要先回日本,再聯絡。』

『喔?什麼事?』

『我飛機來不及了!我先走,筆電我帶著。』

『好,那回來的時候呢?我去接機?』之田急急地問她。

『回來沒劃位呢,我再打給你吧!』

 

之田現在一腦袋裡全是問號,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會讙結束後也剛好下班時間,他回到套房時,發現婉汝一件衣服也沒帶,只有帶走厚重的外套和長袍,一個小小的行李箱。

 

他看到垃圾筒裡,有幾張紙被揉成一團。翻找了一下,找到了那天他意外看到的傳真。

隔天他帶去公司,請一個會日文的小姐替他翻譯。

 

而婉汝隔了一年才回來。

她變得蒼老,變得更加瘦弱了。

沒有通知他來接機,自己回到了套房,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年,她沒有給他任何照片,也沒有給他任何自己的消息,一個月會打電話,算準了他的上班時間只能簡短說幾分鐘,交代自己很好,和父母在札榥處理房子的事,還有戶籍的問題,因為這樣,她現在暫時不能回台灣,而她在出版社的工作暫停一年,等她回國後就能重新開始。

 

他想問,有上千上萬個問題,可是不知從何開始。但又怕答案是他最不想要的。

婉汝自己開始抽煙了。她點起一根細細長長的涼煙,晚上她很晚回家,回家時,她的眼神總對不上他的,自己揀了衣服去洗好澡後,在書桌前塗塗寫寫到半夜一點才會爬上床睡著。

 

假日的時候,她也必須去加班。

感覺套房裡二個人好像在不同的世界。

在他面前好像一層霧,看不清楚,他覺得好像個玻璃球,一戳,整個世界就要崩潰。

婉汝不再愛穿合身有腰身的衣服,她習慣一件長長的長洋裝,隨意地繫個帶子後,背起布包,平底步鞋就去上班,也不愛化粧了。

 

她下巴愈來愈尖,氣色蒼白了些。

 

星期六下午,天氣變暖和了。婉汝把長袍丟進洗衣袋,正要出門洗衣。

之田在床上醒了,看她一身白色的長洋裝,叫住了她,『婉汝,等等回來幫我買便當。』

『好。』婉汝彎下腰穿了平底鞋,沒有回頭地走出去。

 

之田躺在床上抽了根煙,遙控器打開電視隨意轉台。

過了半小時,婉汝回來了。她開著門的那一隻手還拿著手機,左手拎著一個便當。

『找不到什麼好吃的,給你買鰻魚飯,還有麥當勞。』

 

『婉汝,來。』

她把手機放在桌上,坐在床邊。

『婉汝,聽我說,』他再度點起一根煙。

『孩子是誰的?』

她拆便當的手停住了,望著他,那眼神裡有不安,空洞,和滿滿的委屈。

『我沒有什麼想法,但是只想問,孩子是誰的?』

 

之九

推開木板門,行李箱的輪子滑過石子,發出結實的聲響。大嫂走了出來,看到婉汝,淡淡地示了意,『回來了。』

『哥哥呢?』環顧四周,這個家好幾年沒回來了。

 

應該說,十年沒有回來了。

 

『在殯儀館,都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等你們回來。』一個小男孩跑出來,『姑姑!』

她把行李箱放在一邊,蹲下身張開雙手擁抱,『義江!』

小男孩有木頭大房子的味道,和哥哥一樣濃厚的捲髮,還有一雙和哥哥相似的神情。男孩抱住她的脖子,哭了起來。『不哭了不哭了。』她輕拍著他的背。

 

『凌子。』爸爸摘下帽子,呼喚了媳婦。『義江。』

『先進來吧,飛機飛了好幾小時,一定都餓了,我煮了一些,也有麵,一起來吃。』大嫂似乎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她拿起行李箱,感覺很輕,回頭問了問婉汝,『你們要住幾天?房間都整理好了。』

『等哥哥的事結束,我就回去,爸爸和媽媽他們回程的機票我沒有定時間。』她抱起男孩,『義江你長大了。』

 

一進門,黑白的照片裡是哥哥。他對著鏡頭微笑,那種自信的微笑。婉汝坐在照片前,做了祭拜的動作。大嫂把行李箱放在客廳邊,拿出室內拖鞋,又打開了燈。看婉汝在遺照前若有所思,她開了口,『他這一二年身體都不好,有時會說妹妹都沒回來,他一個人很寂寞。』

 

婉汝抬頭望了望大嫂,起身後,想要握住她的手,又縮回去。『大嫂辛苦妳了。』

『一切都過去了。』大嫂轉身進去廚房。

 

餐桌上大嫂佈好菜,有燙野菜,醃好的蘿蔔,還有一鍋豆腐魚湯,她幫每個人盛好了白飯,熱呼呼的直冒煙,婉汝覺得很餓,拿了筷子夾了菜,和了飯,直直吃了二大碗。

 

確定了火化的日子,是在下星期二,所有的人都會參加這場葬禮。大嫂拿出一套黑色的和服要她試穿,『我不知妳的尺寸,問了媽媽才知道。』婉汝把和服打開,套在身上,黃色的燈光下,和服的顏色直叫叫透不過氣來。覺得胸口鬱結,好像被誰掐住了脖子,她在全身鏡前看著自己,把和服抓攏後,露出腳趾比劃長度,『可以,剛好。』

 

大嫂注視著她的腳趾,『義江的腳趾也跟妳好像。』她指的是第二個拇指特別長。

婉汝脫下和服,大嫂接過來重新折好,原來的折痕很清楚明顯。

 

爸爸走過房間門口,他顯然比較習慣這裡的生活,早早就洗好澡,後面是義江,也一起洗了。『晚上義江要和我睡,凌子妳也早點休息。』

 

婉汝躺下後,望著門外的月亮。清楚又明亮地照亮了院子。院子裡有一棵樹,另外有一個小池子,裡面養了幾條魚。她突然覺得,這些魚比哥哥還長壽吧?還是比較健康?

 

十二年前的某一個夜晚,下了大雪,她和哥哥一起坐在這個庭院前,她不害怕寒冷地玩著雪,那時也是一樣的庭院,哥哥把魚全撈上來,放在客廳的水缸裡,怕他們凍死。哥哥坐在她旁邊,點起了一根煙,還用小火爐熱起了酒,要她陪著喝一杯,『久美,來喝一下。』

她臉紅撲撲的喝了幾杯,『我醉了呢。』

哥哥擁抱住她,『醉了就睡啊。這種天氣喝酒最好了。』

 

她身上穿的是哥哥的衣服,大嫂拿出哥哥的舊衣服,『沒有準備妳的睡衣。就穿他的衣服吧。』婉汝在被子裡聞到哥哥的氣息,翻身看著時鐘,十二點了。

 

屋子裡的人都睡著了。她起身推開被子,走到院子裡就著月光,點起了一根煙,她看看四周,那個小火爐還在,但很久沒有使用了,上面有不少葉子,下面還有燒過的木炭和木頭。

 

哥哥,你很想我嗎?

你有想過為什麼我都不回來嗎?

你還怪我嗎?

她靠著木板門抱著自己,聞著衣服的味道。

 

葬禮結束後,有一個簡單的茶會。婉汝穿梭在人群之間,黑色的和服換掉了,她穿上黑色的洋裝,胸前別上一個白色的牡丹花。爸爸和媽媽坐在一邊,和幾個親戚閒聊。大嫂太累了,哭了好幾天的她,情緒一直無法釋放,直到火化時,她突然大哭,撲在哥哥的棺材上,『啊我那麼愛你!我那麼愛你!』

 

她懂。哥哥一直是那麼熱情又活潑的人,屋子少了他,會了無生氣。哥哥在田邊種了很多菜,精於木工的他還曾經寄給自己一個照片,他釘了一個水車,把水引進那個小小的菜圃。房子舊了,會漏水,下雪時很怕屋子倒塌,他總在夏天時,爬上屋頂敲敲打打,她記得少女時代,暑假回來時,就陪著哥哥工作,她唯一能做的是給哥哥一條冰涼的濕毛巾,遞上水。工作結束後,哥哥帶她去溪水邊沖沖涼。哥哥去收一大早就放在溪裡的流籠,裡面有不少魚和蝦子,回來給媽媽料理後,變成晚餐的一道美食。

 

後來她大學畢業後再回去札榥,房子又再度被整修,爸爸請了幾個工人,讓他們拆掉屋頂,移除老舊的木頭,又再多建造一個房間。

 

意思再明顯不過。

可是之田呢?

她要怎麼辦?

 

之十

之田幾次欲來札榥,都被她擋住了,用了各種不同的理由,大雪,機場停飛。她和父母要去別地方,還有就是她身體不舒服,別為難她還要來機場接他,太累。

 

一年的休養生息,她慢慢回到一年前的身材和體力。實在太累了。

她望著襁褓中的孩子,按著家裡的輩份,爸爸給他取了名字。

 

義江。

 

簡單地辦了手續,和她一樣的姓。孩子不知自己的命運,在自己的懷中睡著了。

他應該也會捕魚和修屋頂,也會種菜吧?

 

哥哥又在做木工,這一天天氣好,雪停了。但仍積雪融融,他釘好了一張搖籃床,下面彎形的腳,能左右搖晃,二邊釘上了木條,防止義江掉出床外。

 

媽媽找到一條舊舊的被子,拿了過來鋪在床上,『這個棉被也是當年包著妳的,現在給他了。』

義江很安穩地睡在新搖籃床上,哥哥擦擦汗,對她笑,『看,他睡得多好。』

 

晚上她等義江睡了,她走去哥哥的房間。哥哥還未睡,房間裡傳來電視的聲音。

『哥。』

哥哥推開門,看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單薄得很,外面又飄起雪,他推她進房。『很冷,怎沒多穿一點呢?』

『哥,我想下星期回台灣。』她擁抱住他,『我想回台灣。』

哥哥坐在床邊,點起一根煙,『別回去嘛。』

她的手指輕輕滑過哥哥的喉結,哥哥的身體從衣服裡發著熱,她看見桌上有一瓶酒,一只杯子,床上有二個枕頭,『今天晚上我們聊聊天,好不好,我不回房間了。義江哭了媽媽會起床。』

 

半夜的雪很大很大,連下了一個月,幾乎無法出門,連網路和電話和電視也常訊號中斷,之田的電子郵件也無法收取。一整天無所事事的感覺,讓她不安。哥哥抱著義江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孩子天生的愛笑,已經會爬會坐。

 

她在房間裡,偷了哥哥一根煙抽了,望著行李箱發呆。

隔壁的老太太來訪,在客廳和媽媽噓寒問暖,還抱了義江,讚美這孩子長得多健康多可愛。

『哎我媳婦要是能生一個這樣的孫子給我,我就死而無憾了呀。』

『進來坐一下,天氣太冷了,我泡杯熱茶給妳。』

『好好好。』老太太和媽媽是幾十年的熟鄰居,她們聊了很久很久的天,一根煙抽完了,婉汝起身走過迴廊,進入客廳,『您好。』

『妳好妳好,身體好嗎?』

『很好。』她搜尋著哥哥的身影,『哥哥呢?』

『在房間吧?』媽媽拿出甜點。

她再走向迴廊,經過自己的房間,再穿過一條走道,哥哥的房間裡很安靜,她輕輕推開門,幾乎哥哥睡著了。

 

她把門關上,脫掉外套,和衣鑽進哥哥的被子裡。哥哥被吵醒了,看見是她,背過她。

她抱住哥哥,『哥。』

 

哥哥翻過身,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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