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二十)
何槐玲醒過來了。睜開眼,一看見,是陌生的天花板上吊著一支搖搖晃晃的日光燈,閃著微弱的燈光,年久未清的蜘蛛絲隨風飛揚。身上誰替她蓋上了被子?她摔下了樓梯,有個男人好像抱起她,讓她躺在床上。
她仍在這個房間裡,照片都在。桌上的日記本也在還有一瓶礦泉水還未打開。沒有人在。四周圍是一個很狹小的房間,沒有窗戶,一樣天花板有一個天窗。有一條繩子從門口邊可以拉扯調整。衣櫥沒有門,吊了幾件男人T恤。旁邊有個廁所。廁所有窗戶,能透進一點點光線。
她起了床,才感覺到後腦勺疼痛不已。不過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她想起來為什麼她心裡老是有那麼多喃喃自語,有那麼多她想說,卻無法表達的感情。她想起那個突然在夢裡出現,叫韓雲的人。她想起來大學畢業回來後,生了一場病,後來忘記了很多事。
之後,休養了好久,才能找工作。不過她那時對一段回憶始終理不清。
後來去了台中找工作,遇到了大福。她潛意識裡的抗拒,就算和大福有肌膚之親,她仍然感覺心裡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她說不上來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夢還是只是幻想?
現在她想起來了。
有人從樓梯上來,還拎了一個塑膠袋。
她看著那個男人。
韓雲開了口,『對不起。嚇到妳。』
『我想起你是誰了。』她看著他,『你是韓雲。』
『還先別談吧。』他拉開椅子,拿出二個便當。『我去山下買回來了二個便當,不過冷了。』
她接過便當,看著他,凌亂的頭髮,不修邊幅的臉,他英挺的鼻子仍在,眼神也仍如同十年前一樣煚煚有神。他和十多年前的樣子沒有差別,只是變得極端,有一點冷漠。跟那幾天的他不一樣。
『天黑了。明天再下山。這條路下雨很不好走。妳的車我幫妳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了。』他把鑰匙交還給她。『沒想到妳長大,也很成功。』
她呆看著他。
『吃啊。』他很貼心地幫她拆開衛生筷子,打開便當。『我記得妳愛吃排骨,也愛吃玉米。』
『我給妳買了這些菜,妳喜不喜歡?不喜歡嗎?啊?』他看著她呆滯的表情。
『為什麼?你又來找我?』
『我?』他緩慢地夾起飯,說不出話來。
十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
他自己扒了扒飯,『我們有很多時間,慢慢聊。』
『十年過去,你應該有新的感情。有婚姻,有孩子了。』她把飯盒放在桌上,又看到自己的行李被他提上來。她找到自己的提袋,找到煙,點了一根。
『妳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他驚訝地看著她。
『你教我的。』她吐了一道又長又白的煙。『你忘了嗎?』
『我記得,那一包百樂門。』這個變得蒼老的男人,像個流浪漢
她記得那一年的暑假,她沒有去參加畢業典禮。
她躺在白色的床單上,一陣又一陣的疼痛朝她襲來,只有她一個人,無助地看著點滴,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只有她。
那一年的暑假,她變了個人,回到南部後,大病了一場。
記憶總是很混亂,前後的順序沒有按著時間在腦袋裡排列好。現在她卻一一想起來。
最後一年的大學日子很難捱。槐玲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在圖書館對著晝本掉眼淚,直到管圖書館的大一工續生來催,她才慢慢地收拾書本。那一年他也躲著她。
如果她能放下,那麼她會重新愛上一個人。
是他,他毀掉一切。
那一天考完了期中考。她找到摩托車,準備去打工。
有個人從樹邊跑了出來,拉住了她的手。『槐玲!』
是徐泊漢。『槐玲!來!』
『做什麼?』
『妳來!我有東西給妳看!』
『喂,我要去打工啊,明天再說。』
徐泊漢不由分說把她拉走,一手扯走她的背包。
她被徐泊漢拉進一個學校早已廢棄的教室。有個人在裡面等他。她看到韓雲,便想轉身跑掉。
『我人幫你帶來了,你好好談。』徐泊漢丟下她,把她的背包放在一邊。
她拿了書包就想走。
韓雲叫住她,『小玲。』他的聲音有千萬溫柔。
『我要去打工了。』
『給我五分鐘。』他拉住了她的手臂。『五分鐘就好。』
『我剛從系辦公室,拿到妳的考卷。』他很悲傷地看著她,手裡一張考卷,『妳沒專心考試,上面寫了滿滿了我的名字。』
『妳再這樣下去,我很內疚。』
『不用內疚。』她瞪著她,眼淚開始掉下,全身發掉,『被當也沒有關係,那也是我的事。』
『我可以幫妳。』他撕掉考卷。『妳可以順利畢業。』
『你在勒索我嗎?』
『我有必要這樣嗎?』他笑了又伸出手,『小玲,我真的愛妳。很愛妳。』
二個月後,韓雲正式考上博士班,他也同時娶了那個女孩-學校裡的董事長女兒。
畢業典禮那一天,她去了一趟婦產科。
幾度輕生被救回。
槐玲想起了這一段往事。
現在的她已經能慢慢地聯想到往後的事。
生病完後,她已經失智般遺忘掉這件事,開始在台中生活工作。在台中工作認識了大福,也認識了小藍。
接下來的生活,便是完全另一個何槐玲。
『你現在不是應該跟那個太太很好嗎?你什麼都擁有了。』
『沒有。』他再也吃不下便當,放到一邊,『我們七八年前就離婚了。』
『喔?是你是太花心?還是人家也一樣瞧不起你?像你瞧不起我?利用我一樣?』他想伸出手又縮了回去,『我是來求妳的原諒。』
『你這一回要我的什麼?』她向床邊後退,『我沒有年輕的軀體,也不是那麼單純的大學女學生了。我不做沒有報酬的付出!哼!』她冷笑,『你以為我那是那個笨蛋嗎?不是了。』
『小玲。我這些年,從沒有忘記妳啊。』
『我不值得你再來找我。我身上沒有你要的,感情,或同情,友情也沒有了。』她瞪著他,『原來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農場的主人是你的同學,對吧?』
『我不得不如此。連我的美國同學-Auther也是我安排的。但他一直沒法子和你談到我。』
『我離婚後,才知道原來我要的,是妳啊。』他面容扭曲著,又指著自己的腦袋,『我快死了。』
『你會不會死,和我有關係嗎?』
『小玲,我剩不到二年。』他淒苦地笑著,『信不信由妳。』他從抽屜拿出一大堆藥包,『我靠這些過日子。』
『你是什麼病?』
『癌症。十年前就有了。』
『死得好啊!你早該死了。』她拿起鑰匙,『我要走了。我和你之間,本來就沒有關係了,那些只是年少的愚蠢愛情,過去的,我也就忘了。』
她拿起行李,步出了樓梯。
自己白色的馬自達停在教堂裡。她鑽進了車子,風一般地離開那個教堂。
又風又雨,她的臉上也是雨。
十年,十年,十年給了我什麼?
她哭得麻痺了,也不去擦臉了,只是不停地在山路裡轉彎,雨下得很大。很大。
等了山腳下,她看著那個農場招牌,卻不在了。
她趴伏在方向盤上,再度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