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四十七)
在一片漫草橫生的長堤,有個女人沿著一條細細長長的路走著。她的長髮披在肩上,臉上掛著笑容,卻也有一點淚水的痕跡。隔著一條河是一條高速公路,南下北上的車輛不少,呼嘯聲在天空和空曠的空氣之間回響。
她低著頭,並不很仔細地去看每一個在她腳邊開花的小野花叢,雖然它們的生命力那麼強,那麼活潑,在長達好幾百公尺的河堤邊上,開了幾乎到處都是。那種生命力的強靱,如同她過去十年的人生一樣,守著一個不完整的愛情,一個不完整的家,一段不完整的婚姻。
戲落幕了。所有的人都已經離開熟悉的位置,連最至親的,也不在身邊了。
但那也無損她的美麗。
她看到地上有一片破掉的鏡子。不規則的形狀,像是被人用力摔破的。上面有一些汙漬,幾塊小土塊黏在上面,腳尖輕輕推動它的邊緣,在風中可以聽見那刮著地的細細聲音。
她低下身撿起那一塊殘破不全的鏡片,照了自己。
多年的細長小捲長髮。她的淡淡灰色長眉。她的內雙細細的鳯眼,還有她那小而俏的紅脣。
誰不愛她的臉?誰看了她的臉都要說,妳真美。
她的眼角有淚,她的眼睛裡盛滿了深深的哀愁。
長堤下有一台黑色的轎車,有個人站在門邊。那是司機,一直往她這一頭看望著,雖然他不是自己的親人,卻陪了她這寂寞的十年。
看她在床邊伺候一個不會醒來的愛人,看她晚上自己一個人蜷曲在沙發上一杯酒獨坐到天亮。
這十年也夠長了。
那個人點了第二根煙,倚在車門邊,抬頭望了望天空。天氣難得的藍天,連一朵雲也沒有,大小姐穿得單薄,等等回去又不免咳嗽感冒了。
他看過去,大小姐好像撿起了一塊什麼,對著光亮閃閃的。
他手插了口袋,也沿著剛她爬過的小階梯,往她走了過去。
『大小姐,天氣變涼了,天快黑了,我們早點回去吧。』他脫下自己的外套,『別再往前走了。』她小小的身子被黑色的西裝外套包著,一抬眼,『小張,這鏡子真可惜,破了。』
『小心割手。』他把煙丟了。伸出手去拿了鏡片。『小姐回去了。走吧?』
『喔。』她任他攬著肩,『小張,你是好人。』
『我只是做我的工作。』他低頭小心地走。
在車上她很安靜,沒有什麼說話,很頹然地癱坐在後座上,他的西裝還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很不以為意。他啟動了車子,彎出了那個河堤。
『小姐,晚上楊媽煮好了飯菜,剛她打給我,我們到了家馬上開飯。』他透過後視鏡看著她。後者一動也不動,像個洋娃娃,她的名牌手提包擱在一邊,漂亮新穎,她的身上打扮穿著,是上等上流社會的價位,一看便知她的身份和別人不同。
但她的內心卻空盪無物。十年前的意外,讓她失去了感情所能依靠的一切。所有那些傷害她的人,事,物,雖然已經不在,她卻失去了自己最愛的人。
他咬緊了牙,抓緊了方向盤,不禁開快了車。
車子快速地在車陣中行進,以比平常不到一半的時間到了家。
他回頭叫了她,『小姐,到家了。』
她卻閉上了眼,睡著了。
像個洋娃娃一樣,她垂下了眼。細細長長的捲髮佈滿了她二頰。他安靜地把車停好,打開車門的後座,像個父親一樣,抱著她,輕鬆平常地把她放在客廳的躺椅上。
楊媽把湯又熱上了。『小張,大小姐又睡著了。』
『嗯。』他接過楊媽端上的熱茶,茶杯蓋上面烙燒了一個字,『徐』。
客廳的另一邊是一個佛堂,上面掛了幾個黑白和彩色的照片。
二個老人,那是徐老爺和徐老夫人。
另一張,長得像在客廳睡著的,也像徐老夫人,只是她的眼神裡有另一種野性和孩子氣。
那是二小姐。
四年前她在牢獄裡自殺。
她不知怎麼弄到的一把小刀,夜半裡割了自己的手腕,讓血流在馬桶裡,天亮時,人早已斷氣了。死前沒有留下任何一字一言,連死亡的臉孔也是任性又頑皮地緊閉著嘴脣。
記得他剛來這個地方工作,只是一個小混混,人長得稱頭點而已,加上忠心,加上人來來去去,他便慢慢接近了核心,又變成了徐老爺手裡,二個掌上明珠的出門的司機。他卻陪著她們逛街,採買,下午茶,有時晚上出門接了喝醉的二小姐回來,或者載了徐老爺出門辦事。
他記得那二個帥氣的男人。許磊和楊依偉。
楊依偉還在牢裡。還得再蹲幾年苦牢,大小姐曾去看他。他變得凶狠,臉上有和別人幹過架的痕跡,還有曬黑了的臉孔。大小姐去看他,只是哭,跟他說,妹妹死了,妹妹死了。他的臉變得更加冷漠起來。只是回了一句,『死了倒好,死一個少一個。』
他站在大小姐後面,透過鐵窗和玻璃,看著楊依偉的表情裡有一些悲哀和悔恨,但很快就消失了。
他信步從佛堂走出來,雖然很輕步地走,但那躺在椅子上的人已經醒了。
她睜開眼,取下披在身上的西裝外套,看著他,卻喊了,『楊媽,開飯吧,今天我們三個人吃飯。』
廚房裡一個人應了一句,『好,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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