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社的故事。
在這樣的城市裡,我感覺到巨大的寂寞。那種寂寞不是用錢或用物質,或者其他東西可以換來的。我常在下午時感到如此,一個空空盪盪地面對著客廳。那個客廳是一個日式的裝潢,一套實木桌椅,和一個長方型的茶几,上面女傭用白色蕾絲布鋪上,每天保持潔白無瑕。
那種潔白的程度,就如同我的身家一樣清白。我的母親受過高等的日本式教育,教導我要三從四德,丈夫回來時我要馬上衝上前去,不可使喚女傭替他換鞋。我學會很多料理,和一些文學以及語言上的課程。我的父親是一名在地方上有名望,有地位的仕紳。
他留著一撮八字鬍,一向穿畢挺的西裝,一根煙用象牙管插著,那種煙草我自小聞到大,一聞見,就能知道他在家。
我父親偶有花名在外。我偷偷看見的,他出入那一個高級的酒家。我在很小的時候,放學途中,看見他從那一家酒樓走出來,略露酣意,身邊那個小小怯怯的酒家女,大概大我沒幾歲。我看出她的表情多麼崇拜我父親,她依在我父親旁邊,坐上一台三輪電動車,然後向路的另一端去。
我的母親也知道這件事,她的教育告訴她,那是男人的應酬,那是男人的世界。就算他討了個小老婆,也要尊重他是家裡的大家長。
我母親沈默,但對我的教育十分嚴格。她讓我讀到高等學校畢業,然後在家幫忙父親書寫信件以及幫忙她的家事。她習慣在早上幫父親沏一杯茶,再端上無花果清他的喉嚨。在二十歲的時候,我披上婚紗,嫁給一個剛自台大畢業的醫生,他的專攻是婦產科。
我其實感覺到非常噁心,他天天用他的大近視眼,仔細診看每個女人的私處,替很多女人接生,把小孩從那裡拉出來,偶爾還替婦女實行流產手術。在婚後一年,我確定這一生我再也生不出孩子,因為他根本,不碰我。
結婚對他來說,是人生的一項任務,一個過程,那個名叫”太太”的女人,本身具備的條件和要點,我都有了。所以他娶了我。
但他並不愛我。在我們二個之間,愛情有點像是黑白電視裡的肥皂劇,我每天中午打開電視看了半小時後,再恨恨地切掉,回房午睡。
每天我都在想著,總有一天我要流浪出走。我要逃離這個百無生氣的家庭。我要找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丈夫,他能在晚上擁抱著我做那件事。你知道的,關於生孩子的事。
我要找到一個有感覺有反應的丈夫,知道何時我會需要他,知道何時會感覺到寂寞或者快樂。他在乎我的感受,在乎我的胖或瘦。
這樣的念頭在心裡,萌生好久,好久。久到快要五年了。丈夫終於長出了第一根白頭髮。那天在鏡子前冷漠地看著自己,自己用那長長白白的手指捻出那一根,啪地一聲拔掉了它。
在那時候,我心裡想著,你的一根白髮比我重要多了。至少你會正眼看它。
那天是燥熱的下午。女傭摘下了生芒果,刈成了絲,和著糖冰著。天氣濕濕黏黏的,怎麼都吃不下去,白飯熱騰騰地搞得全身是汗,黏巴呼呼的。那束得喘不過氣來的小立旗袍領裡全是一根根滑落的髮絲。這種天氣,我只能塗上一點口紅,但抹展不開粉底。呼喚了女傭放一盆溫水,等等我要沖個涼。
下午五點多,丈夫還未回來。不知道怎麼了,或許看診耽誤了吧?一向固定四點半時會回到家,但是今天卻到了五點半還未到。女傭準備好了飯菜,又是熱?呼的白飯配上二樣青菜和,白切豬肉淋上蒜頭。
另一個碗公裡是紫菜蛋花湯,還有一小碟丈夫愛吃的酸梅,佐以下飯。
女傭自己在廚房用過了飯,在洗衣的地衣搓洗下午我換下的衣服,她輕輕悠悠地吟唱一首很古老的情歌,表情上有淺淺的笑意。她很年輕,小我五六歲,家境不算好,除了她還有五六個兄弟姐妹。
沒讀什麼書,所以出來工作也算是貼補家用。星期一是她休假的日子,固定我多給她幾十元零用錢,讓她出外買點自己要用的東西,吃點點心,晚上十點半前要回到家。她一個月回家探望自己的家人一次。一次回去住二天。在回家的前二天,我會撥薪水給她,讓她可以拿回去。
這時她的表情竟然露出了那種淡淡的愛情的甜蜜。讓我想起幾十年前父親在酒樓時,那個依偎著他的酒家女的表情一模一樣呢。我又想起母親在家沈默的臉。她總是板著臉,戴上眼鏡,不斷地閱讀報紙和日文書藉,聊充無趣的生活。
我和母親有什麼差別呢?沒有!
吃不下飯,我決定起身,做一件這一生最重大的決定。
我要,離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