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要來了。偶爾幾個下班後的傍晚，總在天邊發現一抹深黃帶紅的顏色。俟等天色慢慢變暗後，又會多增加了一點紫或一點深藍，到了七點後，便是黑夜的來臨。志秋這一會兒好不容易打完了這一個星期的生產報表，再核對完所有的單據與簽名後，按下列印的選項。

站在印表機邊，右手撐著因肚皮下垂而酸痛的腰部，等著十餘張的報表一張一張地從機器裡吐出來。

再一個月就要臨盆了。她憂心忡忡地想著。生了孩子，孩子要給誰托嬰？戶口怎麼報？小孩名字呢？她是個女孩，期望很久的女孩。幾個月來，這個孩子很少讓她不舒服過，安安穩穩地睡在羊水裡，幾乎有時她也忘了存在，到晚上時，志秋拖著疲累的雙腳，有時水腫漲痛，走到宿舍她不得不躺下來休息，這孩子也似乎讓她覺得舒服一點，小力地敲敲肚皮。

等到報表全部都出來了，打了孔，再穿夾進卷宗夾，送上了主管的桌子後，就算下班了。

志秋喘了一口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彎腰取出小提包，準備要到員工餐廳吃飯。

鈴鈴鈴…………..。

桌上的分機響了。

『喂？』
『喂？趙小姐？』
『是。』是門口的警衛先生。

『有人找妳喔。男的，妳要不要來門口看一下。』
男的？誰啊？

她應了聲好。又再彎腰換了自己的鞋子。

從辦公室走下樓梯，穿越小小的庫存間，再走出廠房大門口，再沒幾步便是大門口。志秋今天穿了淡鵝黃色的洋裝，配了一雙極好穿的咖啡牛皮平底涼鞋。七點的夜晚，黑得有點快，讓她注意到了，秋天快要來了。

嗯，快來了。三年前的大概這個時候，也是她離開酒吧的季節。不過那一年冬天特別冷。家鄉的父親還要求母親找出一件較厚的外套，不怕冷的老爸，也覺得冷了。

她緩步地走下樓梯，推開大門，往警衛室望去。門口停了一台黑色的休旅車，閃著黃色耀眼的暫停燈。車子很新很新，車主並不在車上，一個小男孩在警衛室門口跳著蹬著，心情很雀躍。

真像小偉的臉孔啊。她笑了。

她走到警衛室的窗口邊，對他笑了笑。『誰找我？』
『這位。』警衛的表情有點開玩笑的表情。
她順著他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

又被他找到了。

蔡信崇笑了一下。『來去吃飯？』
『好。』她也只能點了點頭。有個小小的手拉了她，『媽媽。』

真的是小偉啊！她蹲下來，『小偉！』
『媽媽……………………..。』小偉穿了一身可愛的牛仔裝，紅撲撲的小臉色，有著信崇的眼睛，銳利有神，他的皮膚也像信崇的，天生的陽光膚色，只不過頭髮像她，一頭不是正純黑的紅髮。他抱著志秋的頸項，『媽媽妳什麼時候要回來？』小偉的小臉貼著她的，熱熱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臉也熱熱的，小孩有著熟悉的蔡家的味道，有著一種純樸的鄉下的氣味。

『走吧！上車再說。』信崇把小偉抱了上來，放進後座。
『你的新車？』
『嗯，那一台銀色的十年，想賣掉，以後也二個孩子，換台大一點的，也方便。』信崇幫小偉綁上了安全帶。又送她上了副駕駛座。『妳不舒服的話，座位拉到最後。』

警衛跟信崇示了個意，車子做了一個Ｌ字的迴轉，往台北市跑去。

車子上還是放了幾年前她抱著小偉的照片。車上的設備很簡單，沒有任何導航裝備，沒有測速裝置，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信崇習慣性地在車上放了一副眼鏡，二只打火機，還有一包煙。她把小提包放在腳邊，回頭望望小偉。小偉正自己玩弄著牛仔外套的鈕扣。

『小偉，要不要聽火車嘟嘟？』信崇伸出手，按了音響。
『好，聽火車嘟嘟。』小偉拍拍手，跟著音樂唱著還有點成調的歌聲。
『小偉很有唱歌的天份哦。』他笑著。『怎樣？妳又被我嚇到了？』
『還好。』

『找妳不難。』他打了通電話，『您好，是。二個大人一個小孩。三位，是。大概，』他看了一下儀表板上的時鐘，『再二十分鐘吧。』

掛了電話，『我訂了湘菜館。』他笑笑。

他似乎對這台車的習性很熟悉了，只有一隻手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閒散地放在排檔桿上。右手上的鑽戒還留著，久了，好幾年了，竟然有點黯淡了。她的右上，也還有一個去年他送的鑽戒。一個小小的一克拉。

看起來我們像夫妻嗎？她突然皺了眉，脖子後面的小頭髮與髮夾有點纏糾，扯住了頭皮。索性把髮夾解開。

信崇看了她一眼。『長髮好看。』

音樂換了另一首活潑的兒歌，小偉笑了。『爸爸回家可不可以看水蜜桃姐姐？』
『不可以。回家要睡覺。』
『喔。』小偉的嘴巴嘟了起來，『人家今天沒看到水蜜桃姐姐。』
『明天。』信崇的口氣裡有不容置疑的父親態度。

『明天，明天還好久。』
『明天你老爸我七點才下班，你明天中午就下班，可以看一下午，晚上還想看喔？阿媽不是都在讓你看，還看到我下班，還跟我說你在寫功課。大哥你嘛幫幫忙』
『哪有？』
『明明就有。我在你的頭上放了一台監視器，還看到你對水蜜桃姐姐流口水。』
『哪有，明明沒有。』

志秋笑了。『這樣也可以吵。』
『媽媽爸爸都不讓我看水蜜桃姐姐。』小偉要哭了。
『喔。』志秋呵呵地笑著。『原來小偉喜歡水蜜桃姐姐。』
『我哪有！』

車子到了餐廳門口，有個泊車先生先開了信崇這邊的門，『您好！歡迎光臨，是蔡先生嗎？』
『是。』信崇下了車，先幫志秋開了門，牽她下來，又到後座解開小偉的安全帶。
『好了，不要生氣，明天可以看了。』志秋拉著小偉的手，他生氣地甩掉了。
『喂，沒禮貌。』信崇拉了他的另外一隻手，『等等吃飯不准生氣。』
『好啦。』小偉不甘願地被拉著。

走進餐廳。服務生親切地招呼著，到了一個中央小圓桌。服務生先送上了茶，和餐具。『等等菜單就上來。』
『好。』信崇點了一下頭。
『想吃什麼儘管點。』他又對她笑了笑。

等到一切就緒，志秋看著右手邊的信崇，在坐在對面的小偉。他們很相像。信崇正板著臉看著還在玩弄筷子的小偉。『你相不相信我會扁你？』
『那你相信我會不會不理你？』
『你最好不理我，回家我就這一輩子都不讓你看水蜜桃姐姐，連橘子也沒有。』
小偉要哭了。『不准哭。』
『好了，明天再看就好了。要像男子漢好不好？』
『那媽媽妳明天陪我看。』
『明天媽媽要上班。』她咬住下脣。其實她明天是休假的。

小偉先是不出聲，然後哭了。

她站起來走到小偉那一邊去。抱了他，『好了，不要生氣了。』小偉趴在她胸前哭。

『明天回家吧？』信崇點了根煙，『他常在跟照片裡的妳說話。』
『媽媽。』小偉的眼淚濕了她的胸前衣襟。她眼眶一片燥熱。

沒一會兒服務生送上了菜，信崇動了筷子，幫小偉挾菜到小盤子，『好啦不要撒嬌了，趕快吃飯。』
『媽媽餵我。』
『好。』志秋把飯拿了過來，小偉就坐在她身邊，他張開了嘴。

一口一口地餵著，想著剛懷了他的時光，跟信崇吵了好幾次架，二次離家出走，還差一點流產。這孩子是用了她半條生命換來的，他現在會吃飯了，會跟大人頂嘴了。

信崇挾了一塊排骨，『吃一點。等等他會自己吃。我媽把他訓練得很好。』
『他們還好嗎？』
『嗯。家裡有了小偉。變得很熱鬧，大哥的孩子也常回來陪他玩。媽問妳什麼時候回來，她說要幫妳做月子。她也想要個孫女。你生了她幫妳帶，妳可以去上班。』
她沒有回應。果然沒一會兒，小偉奪去了她的筷子，小手舉著大大長長的筷子，自己扒起了飯。

『回去，會比較好嗎？』
『所有的人都希望妳回去。現在妳也快生了吧？』
『嗯，處女座的女生。』
『喔。那肯定是我的遺傳。』他笑了笑，又挾了塊肉給小偉，『快吃。』

『沒有什麼好不好，只是妳應該回去。事情也過去了，妳也應該回來了。其實那件事過去後，都淡了，沒有什麼人會去提醒這件事，妳是個倒楣的代罪羔羊。志秋，』他的手握住她扶著茶杯的手，『我想我們都很希望妳哪一天回家。』

『我會再想想。』
『好。』他點點頭，『那不要再換工作了吧？找妳不好找。』
『嗯。』她這次堅決地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要生？』
『下個月月底。』
『那很快了。』
『嗯。』

一頓飯在溫馨的時光中快速地渡過了。小偉吃得很開心，因為他明天可以看水蜜桃姐姐看一整天（是志崇答應他），加上他又看到了好久不見的媽媽。

付完了帳，在門口等泊車先生把車取來。

上了車，他又轉頭看了她，『精神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
『陪我們吧？來去洗溫泉，好不好？』他祈求的眼神，『小偉很想你。』
她垂著眼，『好…好吧。』

車子往前開去，過了幾個紅綠燈。
他笑了，伸出手抱了她，『很想妳。』
肚子裡的女兒動了動。『喔，她也在動呢。』志崇吻了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