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上了深鐵灰色的眼影，秋子再加深了眼線，她把手架在桌上，以防止因手的抖動而造成眼線不能一氣呵成。等到筆尖描到了眼尾，再往上飄移，她才不再摒氣。鏡子裡的自己，愈來不愈像自己了。她的頭髮已經有點過了肩，早上還用剪刀修了修額前厚厚的瀏海。想起昨夜那個客人說的：『妳的眼睛裡有很多秘密，讓人對妳很好奇。』

她知道，偶爾臉上會流露出一種思念的神情，尤其是和蔡差不多身高的，或者也是差不多年記的男子。他們一下了班，和客戶吃完了飯，不急著回家就來這裡小酌幾杯。

客人的意思是，感覺她很寂寞。昨夜裡秋子的反應先是微笑，再笑盈盈地要他再喝一杯。於是今天她決定，要再加深眼影，再換另一種面孔。她是秋子，這是這三個月以來，不能不否認的事實啊。

誰會知道，秋子的另一個身份呢？喔，不，是她過去的身份。她不會再回到過去了。所以，在她刻意減肥的結果是，完全減去了肚子上因生產完後的肚皮，她的身材又回復到以前的樣子。誰也猜不出來她的真實年記。秋子看起來是二十八歲的未婚女子，沒有結過婚，沒有生過小孩。更沒有前科或不名譽的歷史。

她戴上了一副銀灰色的珍珠耳環，尖瘦的臉頰塗上淡肉桂色的腮紅，佐以淡橘色的口紅，她前後照了鏡子。這時如果有誰認得出來她是誰，大概只有大哥或在家鄉的父母，或者是有人拿著她的照片比對，才能認得出來，那個在這世界上蒸發的趙志秋，到底去了哪裡了。

背上了黑色亮皮的硬皮手抓包，指甲油和皮包的深亮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唯一能被認出來的，是那一只五十分的鑽戒，因為是蔡特別跑了一趟銀樓，做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鑽戒，她習慣它在手指上。就算是偶爾她懷念一點點過去的憑藉。

因為有蔡的濃厚的感情，她才得以從那段牢獄之災裡逃脫出來。
因為有蔡的包容與耐心，她才能夠蛻變，變成另一個她。並且這一生還能做點什麼，不為別人，不為自由，只圖一個清白，一個空間。

她在門口找出一雙上有蝴蝶結的黑色高跟鞋，配上黑色鍛面的長褲。最後拿起鑰匙，關了所有的燈。

秋子回頭看了一眼，關上了門。

今天是星期三，客人並沒有佔滿了整個吧台。小鬼勤快地服務外場。她輕鬆地坐在椅子上，點起了一根煙，她瞄了一眼水槽，等半滿時，再來洗杯子。秋子在吧台底找到一瓶護手霜，倒了一些在手心裡，慢慢地二個交叉搓揉起來。

沒一會兒，客人來了。有二個中年男子，她起身，小鬼也上前迎接。

『歡迎光臨！二位嗎？』
那二個中年男子點點頭。他們看了秋子一眼，然後坐上了吧台。小鬼看了秋子一眼。秋子沒有什麼表情，她轉身取了小菜和菜單。

秋子送上了菜單，開了口，『喝什麼？』
『有什麼？』其中一個戴了眼鏡的男子沒有什麼耐心看菜單，他看著秋子。
『有威士忌、啤酒、調酒。如果不喝酒，也有可樂或雪碧。』
另一個平頭的男子低頭掃了一遍菜單，『喔，那約翰走路十二年的吧。』他的口氣很敷衍。

秋子回頭叫了小鬼。『小鬼，拿一瓶黑牌。』
小鬼到了閣樓二樓，他拿了一瓶酒下來。秋子拿了三個杯子，一個冰桶。那二個人有點呆住。『小姐妳也會喝？』
『如果你們不想，我不會喝你們的。』
『喔！不是啦！是這個酒也很烈。』那個戴眼鏡的人，眼神裡有一種憐憫之情。『做一途很辛苦吧？小姐妳做多久了？』

秋子笑了笑。問這個問題的人他不是第一個。她不同與夏喜。夏喜與客人的相處模式，她才懶得理會這二個中年男子，拿了杯子就倒了三杯。

秋子插著腰，那深鐵灰色的眼神裡，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她的直覺，她有點被看透了。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笑了，『小姐想喝我們不會介意的。』秋子有點放鬆了。笑著幫這二個人的杯子加了冰塊，再開了酒幫他們倒了一點。最後才幫自己加了冰塊和酒。她舉起了杯子，對著他們舉杯。『那乾杯。』

一飲而盡。那二個人也自然一口乾掉。她再幫那二個人倒了酒。
平頭的男子和戴著眼鏡的男子二個人對看了一眼。秋子看他們欲想有自己的空間，她笑了笑，放下了杯子：『慢慢聊。有事叫我。』走到吧台另一邊，拿起刷子開始洗起杯子。

小鬼在一頭很注意看著吧台的情形。因為店裡只有他和廚師是男人。秋子姐就像他的大姐一樣。她的工作量也很繁重，除了調酒，還要幫忙注意全場的氣氛，到了關店還要結帳，還要點貸，秋子姐工作很一板一眼，他對她很信服，感覺上秋子姐是個單純的女人。如果哪個男人會喜歡秋子姐，他一點也不意外，因為秋子姐心腸很軟，對他很照顧。但美麗的秋子姐一向很低調，雖然最近店裡的客人有些的確是有幾個是為了來看秋子姐，而來消費的，但秋子姐卻不會因此和那些人有什麼瞹昧。小鬼覺得他是個男人，如果有必要的情形，他會保護像他大姐一樣的秋子姐。

小鬼坐上了吧台，『秋子姐，他們沒來過。』
秋子低著頭用刷子刷洗著長長的杯子，『嗯。我也沒看過。』
『秋子姐，妳看他們像不像黑道？』
『想太多。不要以為平頭的就是黑道。』秋子提醒著他，『別亂說話，被客人聽到，不太好。』
『秋子姐如果有需要，叫我一聲。』小鬼不放心地說。
『得了。你去忙你的。』秋子不以為意。她冷靜地把杯子排在空架子上，等水乾了，再放回牆上的架子。『六桌叫你。』小鬼回頭，一個男子招了招手。

秋子循著方向望去，那個人比了三。小鬼回頭喚了一聲，『再三瓶。』秋子把手用抹布擦乾，從冰庫裡拿出三瓶啤酒。她拿起開罐器，依然快速地打開，放上了吧台，讓小鬼送去。她再舀了一桶冰塊，正好和小鬼拿回來的空冰桶交換。她回到收銀機旁，拿出六桌的帳單，再劃了三，這樣又多了一個正字。

那個戴眼鏡的人又開了口，『小姐。』她抬了頭。走到他們面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他們面前。秋子幫他們各倒了一點，自己再倒了半杯。這次她不客氣了。『怎麼了？』
『妳叫秋子呀？』
『是啊。』她舉起杯子和那二個人對敬一下。這次她也一口喝盡。『不然我要叫什麼？』
平頭的人拿出了煙，她把旁邊的煙灰缸拉近了他們之間。她也拿起了一根煙，那平頭的人拿出了打火機。她湊近了火，吐出了一口煙。很禮貌地她往別地方吐去。

『妳哪裡人啊？』
『我台北人呀。』
『住哪裡？』
『台北，不然住哪裡？』
『喔。』
『你對我很有興趣喔。』
『沒有啦！聊天啊，隨便問問。』

平頭的人一直很沈默，他一直很專注地看著秋子的眼神。
『不要亂問喔。我男朋友很凶的。』
『你有男朋友喔？』那個平頭的開了口。
『嗯。』她點了點頭。事實上，小鬼知道她身邊沒有男人，也沒有丈夫。她是一個單身的女人，來自高雄。秋子隱藏了所有的過去，連她的名字在第一天上班也在鐘時卡上塗改了。

平頭和戴眼鏡的二個男子互看了一眼。
『那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呵。』她笑了一下。

小鬼一直很注意這邊的互動。她看了小鬼一眼。『那我的男朋友。』她的嘴形很清楚，很確定小鬼有看見了。
『喔？』平頭的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很年輕，還沒有當兵吧？』
『我也才二十四歲呀。』她撒了個謊。事實上她的外表看起來的確像是二十六、七歲的小姐。
『那小姐可不可以留個手機或電話，我們如果想來時就打電話給妳。』那戴眼鏡的人開了口。
『老婆幫我換冰桶。』小鬼遞了個空桶子來。秋子有被嚇了一跳，真的是小鬼，虧他想得出來。

她沒有反駁，走到另一邊，拿了冰桶再補上了冰塊，交給了小鬼時，背著那二個人，瞪了小鬼一眼。小鬼笑了，跑掉了。

平頭的又喝了半杯。他的酒量也很驚人。放下了杯子，碰了碰戴眼鏡的人的手肘，『我出去打個電話。』

直到十二點多，那二個客人走了。他們的酒沒有留下來名字，還剩了半瓶。秋子收掉了酒和杯子，抹了抹吧台。酒暫放著，她用麥克筆在綁上了金色鬆緊帶的米色空白名片上寫著日期，幫他們取了名字，平頭男和眼鏡男。

小鬼走進來了吧台。『秋子姐！他們走了！』
『嗯。』秋子用紅筆把帳單的總額圈起來，打了個勾，代表己經付帳。她把帳單從壓克力板上拿起來，放在另一個壓克力板上。
『秋子姐，自從妳來了，客人比較多耶！』
『有嗎？』
『有啊！』小鬼猛點頭，『我每天回去都好累。秋子姐都是妳害的啦！我回去都好累喔！』
『是嗎？』秋子要笑不笑地表情，『是你回家又打電動了吧？』
『哪有啊！我很乖！』小鬼最近迷上了線上遊戲，據他的說法，現在這個線上的角色己經很利害了。小鬼這三個月存了快四萬塊，他說到明年的七月入伍前，他的車就有望了。

秋子把沒喝完的烈酒放進了下面的櫃子。再用抹布擦乾了水槽旁的水滴。
『好啦！你滾出去吧！這裡二個人太擠了。』
小鬼笑嘻嘻地跳了出去。他喜歡秋子姐，像他的大姐。他沒有姐姐，只有一個弟弟。他沒有兄長或姐姐，有時他也想要有個人陪他說話聊天，但不是女朋友，也不是同儕，他們不能分享追馬子的糗事，也不能訴說自己成長時遇到的感覺或困擾，於是當秋子來了以後，便變成了他一個很好的投訴對象。不過他約過好幾次，約她去喝茶，但秋子姐都拒絕了。偶爾累了，看得出來秋子姐有點醉，他很有義氣地想要載秋子姐回家，但她都說走路就到，還叫他早早回去。

秋子在吧台後坐了下來，拿出皮包，補上了口紅，再加深了眼影。小鬼坐在吧台邊，看著秋子專注地對著鏡子補粧。有時他也想看看，秋子姐沒有化粧，是什麼樣子。

他相信，秋子姐很美。

是他所見過，一個最不像風塵女子的，最純真的風塵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