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大哥來了。他手把裡還掛著一只安全帽，她快步走出車站，坐上後座。

拐了幾個彎，就走出了市區，農田慢慢出現在四週，風吹來，是家裡溫暖的感覺。像是在低聲吟唱的歌謠。熟悉的街道沒有怎麼改變。好久沒回來了，算一算，也三個月了。

或許她應該要回家鄉。有稻米的香氣，有草與土的親切感。
或許她去台北是個錯。

但她的新套房己經付了訂金了，而且還簽了合約。

她一邊想著，一邊猶豫。這時己經到了家了。如同以前，大嫂和姪女們在客廳裡看電視，母親在廚房裡又剁又切的。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她搬回來，那麼那幾個月在台北的生活，或許就像一場夢。夢得荒唐，夢得虛無。

夢得這幾年的感情，全毁在一個叫做『現實』的原因。

她想著想著，伏在床上，安靜地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大嫂走進來叫她洗澡。『哎，阿秋，洗個澡，坐車累了，不要睡。』
『喔。』她順言去了浴室。

晚餐的桌上，多了好幾道菜。志秋第一次去台北那麼遠的地方工作，難免飲食多所疏忽。她瘦了一把，不過她是食慾缺缺，半碗飯吃得拖拖拉拉的，後來攪了一點菜湯才能勉強下嚥。

吃完了飯，她跟大哥借了摩托車往市區裡騎去。

夜晚的風，如同以往，總是有種夏夜的沁涼和微微傳來的草氣味。按著小路騎到鎮上，她到了冰菓室點了一杯檸檬汁。以前在高中時期一起和他喝的檸檬汁。

她的錢包裡還有那車站售票女人的送給她的打火機。這個地點，並不適合抽煙。很多像學生，男男女女，在冰菓室裡吃刈冰。天氣太熱，熱到所有的人都跑出來逛街了。

今天是星期六，有夜市。去逛逛也好。她起身付錢，意識到，現在的她，並不像學生時代那麼拮据了。她大大方方地掏出一百塊，找回零錢，再走出店門。

她什麼都不缺，但學長卻離開了她的身邊。

這裡的一景一物，或因年代有所改變，或添或減，但所有和他的回憶，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第一次和他單獨出來見面，二個人都極為害羞。他拿了一本校刊裡的剪報，說，『學妹，這是我寫的。』
『學長，哇你好利害喔。』

第二次他們約在放學後，那時段考剛結束，有一二個小時空檔可以不用馬上回家。『學妹，我們去吃冰好不好。』
『好。』她點點頭。

後來還有好多次的小小碰面，總是想盡了辦法能夠見上一面。可是，到台北，二個人才有時間天天一起相處，他卻要求分手。

因為時間比不上實際。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些回憶只是她成長裡小小的一部份。往後的人生歷程，才是一把利刀，不斷地分離切割她對愛情的無知和憧憬。

因為她開始不喜歡自己了。

記得那一晚看到的小姬。年輕真的是本錢。志秋和小姬是大大的不同。

這樣一來，她又想呆在台北了。

那一種刺激。小姬的形象給了她一種刺激。或許她也可以在那樣的環境裡，學得滑溜，學得像阿俊一樣，把很多事變得很輕鬆愉快。

連分手也不過是一句，『就這樣啊！』

是的，就這樣。

她還是不懂。

逛了一圈夜市，她沒看到什麼東西。手裡的錢包一次也沒打開過。

直到最後一個攤子，是賣服飾的。她想起小姬的牛仔褲是那種嚇死人的低。或許她可以買一件來試試。自從那次在酒吧後，她便吃得少。買了一件低腰的深藍色牛仔褲，老板打包票她一定可以穿。

不知道，她能不能像小姬一樣？可以那麼大方？


星期日下午五點，志秋又再度坐上大哥的摩托車。熟悉的肩膀，穿一件白色汗衫，趿了一雙拖鞋。衣服透過有點熱的晚風，吹來幾許大哥身上的肥皂味。

出門前，母親不免又叮嚀了幾句，要她在台北不要太花錢，多存點,不要亂交朋友。如果覺得不習慣，就馬上回來。志秋己經要出發了,母親還幫她弄了幾個點心和水果，幫她收好在行李裡。

叮嚀的話終於拖拖拉拉地說完了，要去坐車了。她回頭看著母親和父親在家門口用力揮著手，眼眶就要紅起來。

她還是忍了下來，心裡想著，我會做得妳們看的。

到了車站，大哥又幾句的叮嚀，『阿秋，有空打電話回家。』
『好。』她點點頭。

在坐車回台北的時候，難得的天氣，在遠方的山上出現了一抹橘紅色的晚霞。那一抹，像橘紅色又像是一片金黃，另一端的天空是蔚藍的深藍，是將要進入黑夜的藍。

她想起那一夜在大馬的床上，睡得好熟。早上起床，就看見了那一片在眼前的天空，是一整片藍得不能再藍的藍。

要不是她突然被照進來的陽光刺進了眼，這一幅美景，怎麼樣也不會讓她永生難忘。


原來，那個叫她滾的人是夏喜，小名高梁。離婚，四十歲，
大馬，比夏喜大幾歲，是她以前店裡的熟客。
小姬，是中輟生。十八歲。

回來台北後，她便常去酒吧，變成了熟客。
她固定三瓶台啤，七份醉後就回家。一個人去，有時呆愣在酒吧前，有時拿了書和筆塗塗寫寫，有時和小姬一杯接一杯。

小姬很慧黠，她懂得討好客人的個性。志秋和她聊了幾次，發現她還有著一個反應快，又記憶力強的頭腦。可是一問她讀書的事，她死也不回學校的。有一天，她曾經和夏喜討論白天要不要上課，夏喜贊成，不過這樣她就只能十二點上班，還要再找一個小夜的補人手。

這個星期五，她也不例外去了酒吧，這一天忙了點，志秋在角落一個人喝著啤酒。
而小姬和夏喜仍在爭執。

小姬把志秋要的啤酒端上去後，又轉身和夏喜繼續她們未完的討論。

夏喜要找人補是本來就在找，小姬如果去讀書，她很是贊成。

小姬馬上拒絕。『少一萬捏，我是瘋了喔。不要，才不要回學校咧！』夏喜斜眤著她，手臂上的Ｋ金手鍊隨著她的手不停地敲在杯子，在燈光下閃閃地發出光亮。

夏喜不急不徐，『好啊，妳就不要去讀啊，看妳以後會不會後悔。』
客人來了。小姬沒回應，她背著門口抽著煙。

『妳是死人啊！』夏喜咒罵了一句。『有客人啦！』

『歡迎光臨！』小姬丟了煙，沒看夏喜，她走向前去，那低腰牛仔褲又在志秋面前晃來晃去。

讀書，和社會經驗那個比較重要？志秋在台北工作了快大半年，每天的工作一成不變。除了每天中午期待有新的店家開張可以吃個新鮮的中餐菜色，不然就是等候下班後的時間，那短短十五分鐘的路程，讓她偶爾跳上一班公車，看到熱鬧的地方就跳下來逛逛。

夏喜絲毫沒有遲暮的蒼老氣質。志秋很仔細地看過她的臉。很白晳，很平滑。她繼續坐在吧台，開了一個熟客人的酒，自己在喝。在她手裡的酒，好像變成了一種可口的飲料或甜品，喝起來沒有任何勉強，像是全天下最可口的飲料。

大馬來了。他先是第一眼看到了小姬，第二眼是夏喜，第三眼才是志秋。
『哈囉，美女。』他跟志秋點點頭。

她覺得今天大馬特別帥氣，特別瀟灑。他的前額落下幾撮頭髮，坐在吧台邊，離志秋好幾個位子。

志秋覺得自己有點欣賞他了。因為他今天看起來，很好看。
『嘿！我的酒。』
『這裡。』小姬早就找出了他的存酒。
是那一晚的黑色的酒。志秋看清楚了，是約翰走路二十一年。

她突然想起，那一抹在黃昏時分，家鄉天邊的橘紅彩霞。多麼地紅，多麼地亮。另一邊的天空是深藍，是要進入黑夜的藍。

前幾天回南部的家裡時，她還在考慮要不要回家裡，不要再待在台北？可是她怎麼覺得台北愈來愈可愛了呢？

志秋和望過來的大馬舉杯對敬，心裡想著，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那一片像碧海一邊的藍天的大馬，多麼羨慕他啊。

我也想像個自由的野鳥，我就要飛翔在無垠的天空裡，蒼穹沒有限制沒有極限，我就要這樣自由地快樂下去。

自由，快樂啊。多麼美好的感覺。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