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25 01:59:00瑪姬小姐

湖水-秘密時刻的離別(二)

我與外公、外婆、阿姨和三個舅舅一起住,父母因為工作的關係長住在河的彼端,外公有重聽的毛病,家裡所有人在生活上不須和他交集時,老當他是隱形人,用著各自獨特的語氣說話著,不得已和外公說話時都擅用吼叫的技倆,對外公而言,所有人準備很久的說話課都像一場粗俗的肥皂劇,大家誇大了自己的肢體表演,急著在老師面前展現不合格的溝通學,外公聽不見自己的聲量順了勢吼叫回去,半調子的老師也跟著學生的花式舞步揮舞起來,漲潮效應讓情緒浮漲的高,柔弱的白色浪花起身拍打岸上的岩,跟著跟著潮水漸漸淹的巨石沒法呼吸。隔著一道門,大家吵了起來,地面一道桌椅併裂的聲響,我老是在一旁默默看著眾人為了爭取分數大吵大鬧,我渺小的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會跳,在我為他們織的網上一直不停的跳躍。

唯一一次因我而起的爭戰,發生在阿姨國三畢業旅行結束後的夜晚,阿姨答應要帶回禮物撫慰從沒出遊過的小心靈,我日夜期待著異地的禮物,終於,阿姨回家了,但是看著阿姨買的紀念品比自己手中的禮物還有趣,不管她描述的冒險故事多精采,我還是發了任性的癲,吵著阿姨出讓她的回憶,她越不依,我哭聲越大,諾大的哭聲讓不知其意的外公以為阿姨欺侮我,大嚷著要阿姨讓我,阿姨拉了嗓門亂叫的解釋著,我在地底下跟著亂鬧,這時外公拍了一掌在阿姨左臉,阿姨從苗栗帶回來的娃娃吊飾落在電視機下,洗石子地板上,我,嚇住了,破碎杯子落地的玻璃聲,伴著椅腳黑色塑膠墊磨動光滑地板的吱吱聲,一切不合協的刺耳聲調雜亂著,房裡的舅舅們進了客廳靜的說不出話來,我遠遠看著這場混仗永無止盡持續著。
只是這次,阿姨臉上的紅腫鼓起,不斷擴大,連自己心裡也靜的什麼也沒法再對自己說。

小學四年級的冬天,略有所成的父母已有能力照顧我,決定接我回家同住。一個突如其來的下午,母親右手拿著轉學文件,左手牽著我,午後金色混了橘的光束把長廊裡的石柱影子拉了長,我與母親就這樣穿過一個個變了形的斜影,無聲的揮別我與外公們同住的時代。
之後,我只能在假期來臨時,搭了公車過了河,再到外公家玩,只是每每回到記憶的房子,幾乎見不著外公,雖然我特意選在回憶裡我和外公的秘密時刻,他依然不知去向,當時無意聽見阿姨和舅舅描述外公難解的酒癮,和街邊茶室姑娘的做樂,大家總在沉睡的時刻才聽見他邁著酒後的步子踏進家門,只要他一出現,不是揍人就是罵人,他們把外公當瘟神,討厭極了。
一路跟著學校繁重的課業和日復一日的校園生活,我和外公沒再見面,每日下午四點鐘的旅程被嚴謹的中學生活替代,我什麼也不想,耽溺在自己虛構的真實世界裡,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和誰說話和誰過日子,獨自穿過無數個變形的長廊,花了很長的時間希望找到長廊的盡頭。
一天外婆邀我到她那兒玩,四點鐘下了課,坐上擁擠的公車,公車裡滿是下了課的學生下了班的職員,大家一同搭了車,往同一方向前行,在同一個紅燈停了下來,等待,過了同一條河川,在不同的站名下車,回到各自的家找到不同的歸屬,人群隨著司機征服了的站名增加而遞減,此時一陣陣異味蔓延在擁擠人群的細縫中,前座的乘客抱怨連連,一陣濃烈的酒精味撲鼻而來,接著又一陣猛烈的嘔吐聲,在過兩站我就找到我的歸處,心裡一面急著想脫離這股惡臭,一面起身走往前座的出口,就在司機後方坐著這股惡源,我定了神走向前,站在一旁的女人發出嫌惡的聲響,我朝惡臭之源睥睨的望了一眼,心跳動著,像兒時午後的鞦韆上那樣擺盪,在吵雜的車裡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的外公喝了爛醉,虛弱的躺在座椅上睡著了,我只能看見他的右臉,他的左臉向著車窗外彷彿醒著看著過去的世界不斷消逝。在這個站名下,我遺棄了他,我提前一站下了車,距離歸屬不到50公尺的地方,下車,因為我害怕他認出我,雖然我的樣子和過去不一樣了,我害怕和他一齊並肩同行,害怕公車裡一群和我無關的人知道他是我的外公。公車一下子奔馳出去,奔向我的歸屬,在我的歸屬前停了車,車門一開,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過了很久,車子在一名婦人下了車後隨即開走,留下了一陣化學黑煙,霎時,一陣酸和著懦弱後的羞恥浮擁上來,在街上我放聲哭的哽咽,白色制服袖口被我的眼淚浸的濕透,我的外公他迷了路,他沒在他的歸屬下車,我不知道他要沉睡多久才知道自己過了站,而我沒了心,膽怯的在抵達我的歸屬前下車,在我和外公要花更多的力氣步行才能靠歸屬更近的地方,我只能邊哭邊走,不知要走多久。

(二)

瑪姬小姐2003/8
圖片攝於前往高雄的電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