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寫於200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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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畫我自己是因為我經常孤獨一人，也因為我知道得最清楚的對象就是自己。
　　　　　　　　　　　　　　　　　　　　　　　──芙烈達．卡蘿

墨西哥最著名的女畫家芙烈達．卡蘿（1907～1954），終其一生不懈地描繪自己的容顏：兩道濃密的眉毛相連，似燕子展開的雙翅，美麗的弧線下卻是一雙炯然而冷艷的褐色瞳眸，涵藏深邃的哀淒。

六歲罹患小兒麻痺，導致右腿細瘦微跛；十八歲搭乘巴士被電車撞擊，卡蘿身體被鐵棒刺穿，脊椎斷裂三處，鎖骨折斷，肋骨也斷了兩根，右腿有十一處粉碎性骨折，右腳掌被壓碎，左肩脫臼，骨盆碎裂三處，可說是死裏逃生；婚後，因身體無法承受嬰兒的重量，三度墮胎；在生命中的最後十年，卡蘿忍受過二十八具鋼製、石膏製或皮革製的撐架；1950年在醫院住了一年，動了七次手術；1954年臨死前，還撐著病體，坐在輪椅上，參加示威活動，抗議美國干預瓜馬拉內政；同年七月，生日過後六天，因肺炎去逝，得年四十七歲。

卡蘿雖身罹重大殘疾，但卻聰明絕美而有自信！十四歲時，墨西哥最著名、也是世界知名的畫家狄亞哥．里維拉，受邀前往預校的禮當畫壁畫，卡蘿便向膩友說：「我唯一的野心是幫里維拉洗澡，幫他打理乾淨，並且為他生個孩子。」儘管當時三十六歲的里維拉，雙目鼓凸、嘴唇肥厚、體重達三百磅，但卡蘿愛慕他的才華，終也如願成為里維拉的妻子。

沒正式受過藝術教育的卡蘿，雖然喜歡畫畫，但卻從未當成正經事。然而歷經車禍的傷痛後，畫畫卻成了她生命中遭逢巨變時，最佳的撫慰方式，讓她有力量再活下去。

她一生中的兩百幅畫作，大部份都是關於她自己。她的丈夫里維拉曾說：「卡蘿是藝術史上的獨特例子，她剝開自己的心胸，說出內在感受的生物性真理。她是唯一在作品中表達女性創造力、感覺與作用的藝術的女人。」

她在作品中紀錄傷痛，或畫車禍現場、或畫被荊棘環刺、或畫心臟裸露血流四濺、被戳刺的身體、斷裂的脊柱、生產的痛苦、嘔吐、死亡……。雖然卡蘿的作品中包含了一些超現實與幻想的成分，但卻是「寫實」的描繪出她內心的「真實感受」，諷刺的是歐洲的主流畫家卻將卡蘿的畫歸為「超現實畫派」。

超現實主義者是企圖令心智擺脫理性的控制，寫下或畫下任何腦中迸現的事物。但卡蘿卻說：「我不是什麼超現實派，我從不畫夢境，我畫自己的『現實狀況』。我只知道我必須畫，而且直接畫下流經我腦子的東西，不做其他考慮。」卡蘿只是卡蘿，她不想被歸入某個團體，她只畫下自己與世界的內在與外在！

卡蘿未成名之前，她隨同里維拉前往美國作畫。當時，她只是『里維拉的妻子』，在里維拉的羽翼下接受保護。在她第一次墮胎後，寫信給為她診治的醫生說：「我完全了解自己的情況多少還算快樂，至少我有里維拉、父親和母親，我很愛他們，我想這就足夠了，我並不祈求生活中有奇蹟或那一類的事物。」

然而奇蹟還是發生了！卡蘿雖然對自己的作品沒什麼信心，但在里維拉的鼓勵下，她因而將畫作展示給別人看。令她震驚的是一個美國演員竟以每幅二百美金的價格，一口氣買下了四幅畫作。卡蘿高興極了，她說：「我可以此種方式自由了，我將無需向里維拉要錢，就有能力旅行、以及做想做的事。」

卡蘿大部分的自畫像，都穿著華麗的衣服、帶著絃麗的髮飾，但嚴肅而冷淡表情卻有如一張面具般，將真實情緒隱藏起來，正如她在人前，總是瀟灑、熱情與堅強。然而在一幅名為〈面具〉的畫作上，此原則被反過來運用，「面具」所展露的悲傷表情，反而真實呈現了卡蘿內在的哀愁。

里維拉是卡蘿生命中的最愛，但她也明白『他』從未、也永遠不會是卡蘿的，『他』是屬於『他自己』的。她必須獨自承擔肉體的缺憾，用天賦來承載痛苦！正如她曾告訴學生們的話──生命是艱困的，但是，品嚐它！


施叔青：《兩個芙烈達‧卡羅》，時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