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爸的。
「晚飯吃了沒?要吃什麼?」
下了班邊走向停車場,我打電話給爸。老爸從不吃麵,所以如果他還沒吃,通常只給「飯包」一個答案。
那要搭什麼口味?爸通常直接說「攏好。」,到我再次確定「說好了喔?」的時候,他才又在另一邊扭扭捏捏地回頭「...要不...要不控肉好了。」
或許他從不習慣大方地開口跟我要些什麼。雖然我跟他做了二十六年的父子。
我突然想寫寫爸的故事,寫媽媽的時候我哭了一整晚,竟連一張面紙也沒用,於是鍵盤遭了池魚之殃。爸的橋段相較之下比較輕鬆一點,我想我可以神若自然地從一寫到尾。
...爸當時三十,我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剛娶我媽進門,結縭第七個月。但我不是早產兒,爸媽也不是先有我後結婚。
他很有度量,還幫我起了個逢人說讚的好名字;知情的人老是揶揄我爸,說我跟爸長得還真不像。
用台語說,我這種情況叫做「前人子」,爸當的是現成父親。
現在,他自己還是常常跟我說我怎麼一點也不像他,呵呵笑的眉尾總聚滿一條條臭屁的眼角紋,爸不擅表達,我想他是很高興,「這件事不但能說嘴還足以用來臭屁。」
我們家小小的,據我媽說,這小小的小厝是由豬圈改建的。這小小小厝,挺過了偉恩、九二一地震、一堆有的沒的天災劫難。我家甚至沒有獨立電錶,電線都是跟鄰居共接的,時間到了我們再交錢給人家。爸家裡沒有祖產,媽進門的時候沒什嫁妝,那時候爸在輪胎工廠當作業員,每週輪一次大夜,媽媽專職家庭主婦;後來迎接我的出生爸媽一定額外捱了不少苦。
家裡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台野狼125打檔車,爸平常騎著它上班。我出生後隔年弟弟也呱呱落地,於是這匹勇狼就開始一次背載四個人上山下海的煙硝歲月...我總是坐在最前面,夏天熱得燙皮的油箱上,所以我小時即練就了一張鐵屁股。弟弟最幸福,可以坐在爸背後,包夾在殿後的媽和爸兩人中間,讓我和爸爸擋風,很暖很舒服地一路睡著流口水回家。
一台野狼載四個人,那時候的警察蠻大方,我印象中沒被攔過。
現在我買車了,車室卻無法再填得滿滿。有時候開車載著爸去找親戚喝茶,他超得意,見人就說這是我兒子買的車,我坐我兒子車來的,等等我兒子還要帶我去哪去哪之類的。爸爸常被人瞧不起;因為他只有國小畢業,因為他窮,即使他很認真工作還是會被瞧不起,他也許認為我能憑自己的力量買車幫他大大掙了口氣。
但可惜媽坐不到了。
我也不會看不起爸,但他這輩子都未曾給媽幸福,是我最無以原諒的事;不過我自己也一樣。對於媽,我和爸的作為半斤八兩。
自我有記憶以來,印象最深的便是爸夾克上的橡膠味。曾和弟弟問過爸爸那是什麼味道,爸總是說下次有時間再帶我們去看。
某天,爸終於帶我們兩個去看了。那次是我第一次符合請領勞工子女在校成績優異獎助學金資格的時候。爸載著我們兩兄弟到他工廠去;他在前頭領著我們進門,我看爸爸的背影,他昂著頭、闊著步走,一進廠房就扯開嗓子跟大家報喜,「挖咩嘎大家共,阮兒子這次考試全學年第一名!挖今仔日專剛帶阮兒子來領錢啦!」
當時雖然只是先去填申請表跟簽字蓋章,但那一天爸超風光的,他鼻孔噴氣地接受眾人道賀,我的肩膀則被爸的超人同事們拍到快脫臼。
...那是我懂事來第一次看到爸那麼開心的樣子。
後來過了幾年爸沒在輪胎廠做了,家裡發生了許多事,而且他嫌輪胎廠太累,就跑去給瓦斯行送瓦斯了。這活兒幾乎是全年無休,逢年過節更沒機會休息,年夜飯常常就我們母子三人簡單吃吃。我經常想像家家戶戶在歡喜團圓的時候,爸他卻得在廚房暗處的角落挨著冷風,默默地拆裝悶重的液態瓦斯桶。
但也不是從來沒人理他,偶爾有好心的人家會塞紅包給爸,讓他回家時還有錢好包給孩子。
不過老實說我和弟弟一輩子沒收過那種紅包,爸十足是暗槓走了吧,連媽也不知道。爸是那種守不住秘密的人,但這事卻到了我第一次包壓歲錢給他的時候他才告訴我。
有好多事,看來這篇有好幾千字。
爸有個沾了一輩子的惡習,就是賭。這個爛瘡葬掉了媽的幸福,也奏亂我和弟原本正順的路。就因為這事,家裡經濟原本好的卻變壞,變壞了又一蹶不振,簡直像染上了惡癌,到我唸高中時,三餐甚至要靠鄰居接濟。
我的學生生涯在這邊劃下句點。有個半仙算是失敗了,他說我以後會唸好大學,未來出人頭地。
而弟弟原本就不擅唸書,他靠著就學貸款撐完三年私立高職,退伍後跑去作服務業。
我遲遲不肯成家,即使現在工作穩而定。老實說我窮怕了,我真的窮到怕了;以後要是有了老婆生了孩子,但是我賺的錢卻不夠花,那該怎麼辦?我要像我爸一樣老想著一夕致富一注翻身?我想都不敢想。我不想讓妻孩落到我媽和我一轍的下場。
錢不夠花不夠應付現實,那是多駭人的一件事。我不敢再想。
我從來不怨爸或媽。他們給了我健全的身體,如果我還無法衝破這樣的逆境,那我該怨的是自己才對。
扯遠了,鏡頭拉回。
爸現在依舊是愛賭。他就要輸掉自己大半輩子的人生,我和弟弟,或許是他最後一把籌碼。
但我想做的是,不要讓他再輸掉這最後一回。
(太多了,下回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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