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的熱烈
其實我不是那麼喜歡吃麻辣鍋,但是只要他約我,我就會去。當然,麻辣鍋這種東西,就是要一大桌子人,我要肥腸我要川丸子我要很多很多肉地亂點一大堆,然後弄得滴滴答答杯盤狼藉,才好玩;這不難,我們之間有太多共同朋友,還有太多纏繞著牽扯著說也說不清的人際關係,他好像兩三通電話就能約滿一桌,而我只要準時抵達,就能看到一桌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朋友,稍稍寒暄,鴛鴦鍋一上火一開,就是熱鬧活絡的一餐。
他總是坐在我的三點鐘或九點鐘方向,中間隔著兩三個人,沒辦法咬耳朵、沒辦法我的肩膀碰到你的手臂、沒辦法我的膝蓋碰到你的大腿,彷彿他刻意維持著這個「我可以看到妳、跟妳說話,但也僅止於看到妳、跟妳說話」的距離。距離有點疏離,但是我知道,他可完全沒有冷落我;我永遠無法得到一個空盤,總是被他伸過來的長手堆滿了「妳的肉、妳的丸子、妳的餃、妳的茼蒿」各種各樣「我的」食物,被他這麼一搞,就算我懶得剝殼不想吃蝦,好像也因為那是「我的」而不得不乖乖吃掉。
他只給過我一次蝦,我微微縮了一下脖子,說了謝謝,就偷偷用筷子把蝦推到小圓盤的邊邊,雖然最後我還是把那幾隻蝦剝了殼吃掉,但是他再也沒有給過我蝦了。倒是霜降牛,可能是上菜的時候我「業」得太大聲,一盤大概有半盤都成了他給我的貢品,其他人想吃?再點啊!再上、我再業、他再撈給我....不只是食物,我的小圓盤過於狼狽時他會招來服務生給大家換盤子;我的衣服被夾不穩的丸子噴到麻辣湯時他馬上把他的濕紙巾塞過來;就算我只是吃得太飽想出去「透透氣」,也會在剛放下筷子還未起身時,聽到他說「穿外套」。
每次吃完麻辣鍋都飽得不可方物,除了一直被餵食之外,餐桌上的嬉鬧調笑也總是讓我忘了自己到底吃了什麼、吃了多少,我喜歡一群人一起吃飯,熱鬧滾滾地,菜不要點太多,製造一點點搶食的樂趣。可以取笑上次誰誰誰喝醉了把自己關進廁所不出來,破門而入才發現他對著鏡子說「我愛你」;可以回憶幾年前那個中秋節我們在誰誰誰家的陽台烤肉弄到鄰居報警;可以計畫下次誰誰誰的生日我們要定壽桃塔和壽麵塔帶去時髦的夜店,要有閃閃霓虹燈的那種唷!
因為太飽,所以我總是走路回家,他會陪著我,只陪到我家巷口,不送我進門。我一直在忍耐,忍耐著不問他,為什麼你像朱自清的爸爸,一股腦地把食物倒過來,卻始終不願意開口說一聲我愛妳?因為害怕一開口就會問出來,所以我只好保持沈默,而他,也只是偶爾發出「小心車」「前面有坑」之類的警語。雖然我們終於肩並肩,但我想回到那個跟他隔了兩三個人的大圓桌,在那裡,我們的距離還稍微近一點。
隔天,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昨天雜七雜八地亂吃了什麼,只有上完廁所之後那個小小的灼熱,提醒我昨天是多麼放縱地吃下多少不該吃的東西。然後他對我的關心、他對我的照顧、他投射過來那幽微卻熱烈的眼神,隨著那個小小灼熱,到下午也消失殆盡。
我知道,兩三個禮拜之後,我會收到他的簡訊:「晚上一起吃麻辣?」我會回:「W & W?(When and Where)」然後所有的一切再重來一次,如此熱烈,又如此幽微。
很棒的小品
文字簡單
餘韻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