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7 22:13:52阿不
花自飄零水自流 [海上花]
[海上花]1998
導演：侯孝賢
演員：梁朝偉──王蓮生
劉嘉玲──周雙珠
李嘉欣──黃翠鳳
羽田美智子──沈小紅
魏筱惠──張惠貞
伊能靜──諸金花
高捷──羅子富
潘迪華──黃二姐
編劇：朱天文
攝影：李屏賓
剪輯：廖慶松
文/表江
記：《海上花列傳》小說第一回寫花也憐儂誤人花海，只見花，不見水，最初喜得手舞足蹈，“不料那花雖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衝激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故“滄然悲之”。
[開篇]
十九世紀末，上海英租界“長三書寓”。
畫面由黑漸漸轉亮，燈光溫暖、酒菜正熱，頓時有一種融洽的氣氛撲面而來，一桌客人熱鬧地劃拳喝酒，每個老爺身旁都陪著相熟的“倌人”。年輕的公子哥玉甫一離席就有人開始取笑他和相好淑芳好得“簡直粘牢了，一刻也離不開”，幾位老爺像聽到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一樣樂得大笑，只有王蓮生沒有附和，淡淡地說：“想來是他們之間的緣分”。那話，更像是為他自己說的。
薈芳裏──沈小紅
“做倌人最難的就是遇到一個好客人”，這是王蓮生淡淡的語氣復述沈小紅對他說過的話。但從沈小紅暗地裏又去姘戲子的行為，這話顯然是用來吊王蓮生胃口的，可惜各人有各人的債，王蓮生就被沈小紅死死地吊住了。
王蓮生的性格相當內斂而溫情，所以當他為了小紅偷情大發雷霆的摔東西恰恰說明了他對小紅是有真感情的，後來娶張惠貞也是實在氣不過了。當時男人對妓女的感情是十分微妙的，在封建的家庭之外，他們尋求這樣一個看似自由又有遊戲規則的地方來實現一點對愛情的幻想。金錢和愛情的尺度必須把握得剛剛好，淡了則無味，深了則過火，王蓮生就是忍不住載進去了。
而沈小紅的性格是很具普遍性的，在溫柔和冷淡、調情和生氣之間，牢牢地掌握住了客人的情緒。她是有手腕又十分高傲的，希望在一個安全的範圍內既保持金錢上的無憂又能尋求自己真正需要的愛情。她雖然做出一副弱者的姿態對王蓮生說：“你要是不要我，我是只有死路一條的。”但最終她並沒有死，和情郎在一起吃飯、抽煙的情景和王蓮生在一起時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諷刺。倌人和客人之間複雜易變的相互糾纏中，不斷變換、難以定論的上風下風的處境映照出整個大環境裏脆弱和穩定不斷牽扯、力圖平衡的狀況。
公陽裏──周雙珠
周雙珠是長三書寓裏最平靜淡定但整個環境絕不能少了她的一個角色，她絕不和人爭長爭短但那氣勢擺在那也絕沒有人敢欺負她，說到底是時間混得長了，什麼沒見過？說穿了就這麼一回事。她是這個環境裏最為家庭化的底色，頭腦清醒、眼光利落、清楚遊戲規則的底限、知道利益是一切的根本，有了她長三書寓就呈現出一種可以繼續下去的平衡感。雙玉為了五少爺不能娶她而鬧著一起吞鴉片自殺，周雙珠一句話：“客人的話怎麼好相信？都是瞎講！”就道盡了那一出鬧劇的悲涼。但並不止於此，這一切也很有可能就是她和洪老爺幫著雙玉設下的一個局，就是為了騙五少爺的錢。所以雙寶在那不無酸意地說哪裏真可能做了大老婆了，雖然已經道出妓院裏的愛情根本不可能有結果，這是第一層的悲哀，更深一層的悲哀和殘酷在於拿性命去鬧的感情也只是金錢的籌碼，愛情在妓院裏終究是一場夢。但對妓女而言，她是因為自身的處境不得不尋求比感情更安全可靠的金錢，也因為親身的經歷，妓女比來尋求愛情的男人更清楚事情的真實面，中年的男人則比年輕的男人更知道其中的花樣，因為他們也是從年輕時的輕信盲目過來的，也不知交了多少學費才修煉成今天玩個高興、不落情緣的境界。
尚仁裏──黃翠鳳
黃翠鳳簡直是妓八里的狀元了，老鴇黃二姐都經常被她說得一句話也不敢應承，羅子富要幫貼她贖身，被她三言兩語憋回去最後把錢都弄進自己腰包老鴇多一兩也沒有。她贖身的時候跟黃二姐說的一番話：“阿媽會做生意也蠻巴結，當個家麼也上路，就是年紀一大把還要軋姘頭這點上欠缺。金圓過兩年梳個正頭，珠玉有人要麼就讓她去，金玉麼沒啥講的肯定是數一數二的。”簡直精明到犀利，整個分析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她是所有妓女中最清楚自己要什麼，並且一步步都實現的唯一一個。應該說她是真正“做生意”的一個人，用自己的美貌和頭腦構築出最大可能的自由。從沈小紅、周雙珠到黃翠鳳，具備的感情因素越來越少。周雙珠和洪老爺是相互之間共同利益的聯繫，而羅子富則基本完全在黃翠鳳股掌之間，純粹被利用但還是死心塌地。這又進一步說明長三書寓動情越少越佔上風的遊戲規則。
[細節]
整部[海上花]就是由無數的細節堆積起來構成的，所有場景都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完成，而且大多都是夜景，所以許多情節上的交代經常通過一件小小的道具或是三言兩語就過場了，所有含而不露的韻味就在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平淡中劃過了，但是細細體會的話則有無窮的回味。
翡翠發簪
沈小紅和張惠貞之間的爭風吃醋就是由一支翡翠發簪表現的，在東合興裏張惠貞拿了翡翠發簪給王蓮生看，問他“十六元貴不貴？”，王蓮生淺淺一看回到“還他十元，最多十二元不要添了”。但到了沈小紅那裏馬上就看到了一模一樣的發簪，雖然這樣的翡翠發簪小紅早已有了，但是“你幫她買了我就要再買一只一樣的”嫉妒心理頓時展露無疑。不過小紅的嫉妒和王蓮生看到她偷情的暴怒是不一樣的，王蓮生是因感情而產生嫉妒，而她則是因為倌人在場面上不能吃了那個虧、被人有閒話說了去，否則以後還怎麼做生意，而且也含有小紅試探王蓮生的因素在裏面。
而張惠貞也不是省油的燈，初初被小紅打了去，也未曾聽說她有什麼反抗的舉動，但這並不是她軟弱，而是忍得住。她知道，沈小紅的姘戲子是她的一個機會，所以她在王蓮生面前旁敲側擊地分析小紅自己和家裏的開銷並不大，哪裏就背上了那麼多的債，就是要引出王蓮生的疑心。如果明了說肯定會引起王蓮生的反感，他們畢竟有四五年的感情了，只有暗暗地引出來，既讓王蓮生知道了小紅的底細又顯出自己的氣度。這種伎倆用來對付敏感重情的王蓮生實在是不露痕跡的殺手，倌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倌人與客人之間心理戰術的複雜真是絲毫不遜於官場。
紅帽子
小紅的姘戲子引入點在一個隨便一擱的“紅帽子”上，王蓮生幾近喝醉了到小紅處，娘姨回說先生出去了，但是桌上那頂紅帽子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出現，王蓮生趴到地板和門的縫隙裏去看，零散的衣服和鞋子已經是鐵證如山，於是氣不打一處來將房內東西打個粉碎。最後的一個場景那頂“紅帽子”又出現了，隨後就是小紅和那個男人如同家常一般的動作。估計在當時戴顏色如此鮮艷“紅帽子”的男人不會是什麼有錢有身份的老爺，只可能是戲子。長三書寓的倌人比一般妓女高級稱為“先生”，說起先生這個稱呼的演變十分有趣，現在滬語中一般對男人的尊稱是“先生”，而老派一點的人稱老師不論男女都是“先生”，如果知道十九世紀末的“先生”是稱高級妓女的也許會感覺啼笑皆非。“先生”高級在不是隨隨便便每個人都嫖得起的，因而形成了一個社交的小圈子象徵了身份也帶來近似於戀愛追逐的樂趣，這是“長三書寓”存在的最大價值。而倌人去姘戲子實在是自毀名聲、自墮身價的一種行為，因為它侮辱了這個環境中粉飾的高雅，不僅客人不會再光顧連圈中姊妹也不會認同這種行為，所以沈小紅後來的景況十分之悲涼。
時間
時間是這個封閉的空間中難以體現的一個元素，倌人客人在其中為了一點小情小愛、銀錢利益耍點花槍、吃點飛醋，給人的感覺時間在其中幾乎靜止了，似乎一直停留在那熱鬧奢華卻難掩虛假殘酷的長三書寓裏。但實際上，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沈小紅處的娘姨謝謝王蓮生介紹她到周雙珠處來做，然後問起小紅先生的近況，聽說只有一個阿媽在跟局而且要搬到小房子裏去了，這些語言並不僅僅說明了沈小紅的落泊，更是告訴觀眾這過程當中其實已經過去了很長的時間。
語言
大量的滬語、偶爾出現的蘇州話和廣東話幾種方言構築了這部[海上花]真正深藏其中的意味，雖然方言對觀眾的理解肯定有一定的阻礙，而且最初導演決定用方言的時候也遭到了不少反對的意見，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方言在影片中的作用得到越來越多的印證。
雖然大部分的滬語說得都不準確，劉嘉玲和李嘉欣說的相對於梁朝偉和羽田美智子的聽起來已經是極具美感了，但是對於中國的大多數觀眾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真正重要的是由滬語營造出來的氣氛。隔著一百多年時間和環境的障礙，是氣氛產生了真正的帶入感，使觀眾體會到其中人物生活的真實性和質感，同時語言又造成了極美的距離感，觀眾感受到一種遠遠欣賞的愉悅。語言使當時人物在待人接物的行為背後所隱藏的思維邏輯沉澱下來，到今天成為一種值得觀眾長久推敲琢磨的意趣。
[侯孝賢的變與不變]
[海上花]在侯孝賢二十餘年拍攝的十五部電影中無疑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是侯孝賢第一次將眼光轉向臺灣之外、自我的生命歷程之外、近代的歷史環境之外。侯孝賢曾自言到[南國，再見南國]為止，關於自身成長的經歷和所處的時代所想表達的東西已經差不多完成了，拍[海上花]是想尋求一點“變化”。從[海上花]的精緻、細膩可以看出侯孝賢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是當年[海上花]在嘎納和金馬都未曾獲得大獎，然而1998年兩岸三地的多位著名影評人評選當年心目中最欣賞的影片，[海上花]以絕對的優勢名列第一。
首先在空間上[海上花]是前所未有的極端封閉，之前的侯孝賢電影都是通過人物在自然空間中的活動來表現人與自然、與社會的關係。[海上花]在空間上的封閉自然與它的歷史年代、故事背景有關，但是更深的暗指在於，“海上之花”原本是無根飄萍、隨波逐流，但是無論她們怎麼飄流，其實仍走不出最根本的命運結局，封閉的空間即揭示了她們從開始到最終皆無路可去的真實狀況。[海上花]的運鏡比過去的作品多了推拉搖移的運動，所以故事展開的空間雖然有限，觀眾卻不會感到沉悶。而且侯孝賢的招牌長鏡頭仍然堅持，一群人劃拳喝酒的情景在一個長鏡頭下非常近似於真實的還原，觀眾如同在一邊看著那一場最終落幕的繁華，不由生出淡淡的唏噓與落寞。
題材的變化是[海上花]最大的一個特點，一百多年前晚清妓女的生活，這與侯孝賢以往[風櫃來的人]、[悲情城市]、[童年往事]等明顯帶有自身成長經驗的題材截然不同。[海上花]完成之前出現在人們心頭的疑慮是撇開了自己的經驗，侯孝賢的作品還能具有深深打動人心的力量嗎？[海上花]完成之後，評論各不相同，節奏和敘事的緩慢與平淡對某些人來說是淡而無味了，但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淡出真正的味道了。個人認為[海上花]是到目前為止侯孝賢對自我電影風格最為徹底和執著的堅持，而且[海上花]在內容的根本主題上和以往的侯孝賢電影其實仍是一脈相承的，甚至包括後來的[千禧曼波]，無論電影的外在表皮如何變化，侯孝賢真正表達的都是個人或者群體在特定的歷史社會環境中遭受的際遇、生命的體驗以及所受的影響，通過這麼一種表達產生出對過去、對現在人們生活深切而清晰的觀照。這種對社會環境中人物命運的真正關懷是侯孝賢電影不可能放棄的根本命題。相信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海上花]會和它的原著一樣，呈現出不可雷同的獨具魅力，成為一朵真正的“海上奇葩”。
導演：侯孝賢
演員：梁朝偉──王蓮生
劉嘉玲──周雙珠
李嘉欣──黃翠鳳
羽田美智子──沈小紅
魏筱惠──張惠貞
伊能靜──諸金花
高捷──羅子富
潘迪華──黃二姐
編劇：朱天文
攝影：李屏賓
剪輯：廖慶松
文/表江
記：《海上花列傳》小說第一回寫花也憐儂誤人花海，只見花，不見水，最初喜得手舞足蹈，“不料那花雖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衝激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故“滄然悲之”。
[開篇]
十九世紀末，上海英租界“長三書寓”。
畫面由黑漸漸轉亮，燈光溫暖、酒菜正熱，頓時有一種融洽的氣氛撲面而來，一桌客人熱鬧地劃拳喝酒，每個老爺身旁都陪著相熟的“倌人”。年輕的公子哥玉甫一離席就有人開始取笑他和相好淑芳好得“簡直粘牢了，一刻也離不開”，幾位老爺像聽到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一樣樂得大笑，只有王蓮生沒有附和，淡淡地說：“想來是他們之間的緣分”。那話，更像是為他自己說的。
薈芳裏──沈小紅
“做倌人最難的就是遇到一個好客人”，這是王蓮生淡淡的語氣復述沈小紅對他說過的話。但從沈小紅暗地裏又去姘戲子的行為，這話顯然是用來吊王蓮生胃口的，可惜各人有各人的債，王蓮生就被沈小紅死死地吊住了。
王蓮生的性格相當內斂而溫情，所以當他為了小紅偷情大發雷霆的摔東西恰恰說明了他對小紅是有真感情的，後來娶張惠貞也是實在氣不過了。當時男人對妓女的感情是十分微妙的，在封建的家庭之外，他們尋求這樣一個看似自由又有遊戲規則的地方來實現一點對愛情的幻想。金錢和愛情的尺度必須把握得剛剛好，淡了則無味，深了則過火，王蓮生就是忍不住載進去了。
而沈小紅的性格是很具普遍性的，在溫柔和冷淡、調情和生氣之間，牢牢地掌握住了客人的情緒。她是有手腕又十分高傲的，希望在一個安全的範圍內既保持金錢上的無憂又能尋求自己真正需要的愛情。她雖然做出一副弱者的姿態對王蓮生說：“你要是不要我，我是只有死路一條的。”但最終她並沒有死，和情郎在一起吃飯、抽煙的情景和王蓮生在一起時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諷刺。倌人和客人之間複雜易變的相互糾纏中，不斷變換、難以定論的上風下風的處境映照出整個大環境裏脆弱和穩定不斷牽扯、力圖平衡的狀況。
公陽裏──周雙珠
周雙珠是長三書寓裏最平靜淡定但整個環境絕不能少了她的一個角色，她絕不和人爭長爭短但那氣勢擺在那也絕沒有人敢欺負她，說到底是時間混得長了，什麼沒見過？說穿了就這麼一回事。她是這個環境裏最為家庭化的底色，頭腦清醒、眼光利落、清楚遊戲規則的底限、知道利益是一切的根本，有了她長三書寓就呈現出一種可以繼續下去的平衡感。雙玉為了五少爺不能娶她而鬧著一起吞鴉片自殺，周雙珠一句話：“客人的話怎麼好相信？都是瞎講！”就道盡了那一出鬧劇的悲涼。但並不止於此，這一切也很有可能就是她和洪老爺幫著雙玉設下的一個局，就是為了騙五少爺的錢。所以雙寶在那不無酸意地說哪裏真可能做了大老婆了，雖然已經道出妓院裏的愛情根本不可能有結果，這是第一層的悲哀，更深一層的悲哀和殘酷在於拿性命去鬧的感情也只是金錢的籌碼，愛情在妓院裏終究是一場夢。但對妓女而言，她是因為自身的處境不得不尋求比感情更安全可靠的金錢，也因為親身的經歷，妓女比來尋求愛情的男人更清楚事情的真實面，中年的男人則比年輕的男人更知道其中的花樣，因為他們也是從年輕時的輕信盲目過來的，也不知交了多少學費才修煉成今天玩個高興、不落情緣的境界。
尚仁裏──黃翠鳳
黃翠鳳簡直是妓八里的狀元了，老鴇黃二姐都經常被她說得一句話也不敢應承，羅子富要幫貼她贖身，被她三言兩語憋回去最後把錢都弄進自己腰包老鴇多一兩也沒有。她贖身的時候跟黃二姐說的一番話：“阿媽會做生意也蠻巴結，當個家麼也上路，就是年紀一大把還要軋姘頭這點上欠缺。金圓過兩年梳個正頭，珠玉有人要麼就讓她去，金玉麼沒啥講的肯定是數一數二的。”簡直精明到犀利，整個分析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她是所有妓女中最清楚自己要什麼，並且一步步都實現的唯一一個。應該說她是真正“做生意”的一個人，用自己的美貌和頭腦構築出最大可能的自由。從沈小紅、周雙珠到黃翠鳳，具備的感情因素越來越少。周雙珠和洪老爺是相互之間共同利益的聯繫，而羅子富則基本完全在黃翠鳳股掌之間，純粹被利用但還是死心塌地。這又進一步說明長三書寓動情越少越佔上風的遊戲規則。
[細節]
整部[海上花]就是由無數的細節堆積起來構成的，所有場景都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完成，而且大多都是夜景，所以許多情節上的交代經常通過一件小小的道具或是三言兩語就過場了，所有含而不露的韻味就在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平淡中劃過了，但是細細體會的話則有無窮的回味。
翡翠發簪
沈小紅和張惠貞之間的爭風吃醋就是由一支翡翠發簪表現的，在東合興裏張惠貞拿了翡翠發簪給王蓮生看，問他“十六元貴不貴？”，王蓮生淺淺一看回到“還他十元，最多十二元不要添了”。但到了沈小紅那裏馬上就看到了一模一樣的發簪，雖然這樣的翡翠發簪小紅早已有了，但是“你幫她買了我就要再買一只一樣的”嫉妒心理頓時展露無疑。不過小紅的嫉妒和王蓮生看到她偷情的暴怒是不一樣的，王蓮生是因感情而產生嫉妒，而她則是因為倌人在場面上不能吃了那個虧、被人有閒話說了去，否則以後還怎麼做生意，而且也含有小紅試探王蓮生的因素在裏面。
而張惠貞也不是省油的燈，初初被小紅打了去，也未曾聽說她有什麼反抗的舉動，但這並不是她軟弱，而是忍得住。她知道，沈小紅的姘戲子是她的一個機會，所以她在王蓮生面前旁敲側擊地分析小紅自己和家裏的開銷並不大，哪裏就背上了那麼多的債，就是要引出王蓮生的疑心。如果明了說肯定會引起王蓮生的反感，他們畢竟有四五年的感情了，只有暗暗地引出來，既讓王蓮生知道了小紅的底細又顯出自己的氣度。這種伎倆用來對付敏感重情的王蓮生實在是不露痕跡的殺手，倌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倌人與客人之間心理戰術的複雜真是絲毫不遜於官場。
紅帽子
小紅的姘戲子引入點在一個隨便一擱的“紅帽子”上，王蓮生幾近喝醉了到小紅處，娘姨回說先生出去了，但是桌上那頂紅帽子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出現，王蓮生趴到地板和門的縫隙裏去看，零散的衣服和鞋子已經是鐵證如山，於是氣不打一處來將房內東西打個粉碎。最後的一個場景那頂“紅帽子”又出現了，隨後就是小紅和那個男人如同家常一般的動作。估計在當時戴顏色如此鮮艷“紅帽子”的男人不會是什麼有錢有身份的老爺，只可能是戲子。長三書寓的倌人比一般妓女高級稱為“先生”，說起先生這個稱呼的演變十分有趣，現在滬語中一般對男人的尊稱是“先生”，而老派一點的人稱老師不論男女都是“先生”，如果知道十九世紀末的“先生”是稱高級妓女的也許會感覺啼笑皆非。“先生”高級在不是隨隨便便每個人都嫖得起的，因而形成了一個社交的小圈子象徵了身份也帶來近似於戀愛追逐的樂趣，這是“長三書寓”存在的最大價值。而倌人去姘戲子實在是自毀名聲、自墮身價的一種行為，因為它侮辱了這個環境中粉飾的高雅，不僅客人不會再光顧連圈中姊妹也不會認同這種行為，所以沈小紅後來的景況十分之悲涼。
時間
時間是這個封閉的空間中難以體現的一個元素，倌人客人在其中為了一點小情小愛、銀錢利益耍點花槍、吃點飛醋，給人的感覺時間在其中幾乎靜止了，似乎一直停留在那熱鬧奢華卻難掩虛假殘酷的長三書寓裏。但實際上，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沈小紅處的娘姨謝謝王蓮生介紹她到周雙珠處來做，然後問起小紅先生的近況，聽說只有一個阿媽在跟局而且要搬到小房子裏去了，這些語言並不僅僅說明了沈小紅的落泊，更是告訴觀眾這過程當中其實已經過去了很長的時間。
語言
大量的滬語、偶爾出現的蘇州話和廣東話幾種方言構築了這部[海上花]真正深藏其中的意味，雖然方言對觀眾的理解肯定有一定的阻礙，而且最初導演決定用方言的時候也遭到了不少反對的意見，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方言在影片中的作用得到越來越多的印證。
雖然大部分的滬語說得都不準確，劉嘉玲和李嘉欣說的相對於梁朝偉和羽田美智子的聽起來已經是極具美感了，但是對於中國的大多數觀眾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真正重要的是由滬語營造出來的氣氛。隔著一百多年時間和環境的障礙，是氣氛產生了真正的帶入感，使觀眾體會到其中人物生活的真實性和質感，同時語言又造成了極美的距離感，觀眾感受到一種遠遠欣賞的愉悅。語言使當時人物在待人接物的行為背後所隱藏的思維邏輯沉澱下來，到今天成為一種值得觀眾長久推敲琢磨的意趣。
[侯孝賢的變與不變]
[海上花]在侯孝賢二十餘年拍攝的十五部電影中無疑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是侯孝賢第一次將眼光轉向臺灣之外、自我的生命歷程之外、近代的歷史環境之外。侯孝賢曾自言到[南國，再見南國]為止，關於自身成長的經歷和所處的時代所想表達的東西已經差不多完成了，拍[海上花]是想尋求一點“變化”。從[海上花]的精緻、細膩可以看出侯孝賢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是當年[海上花]在嘎納和金馬都未曾獲得大獎，然而1998年兩岸三地的多位著名影評人評選當年心目中最欣賞的影片，[海上花]以絕對的優勢名列第一。
首先在空間上[海上花]是前所未有的極端封閉，之前的侯孝賢電影都是通過人物在自然空間中的活動來表現人與自然、與社會的關係。[海上花]在空間上的封閉自然與它的歷史年代、故事背景有關，但是更深的暗指在於，“海上之花”原本是無根飄萍、隨波逐流，但是無論她們怎麼飄流，其實仍走不出最根本的命運結局，封閉的空間即揭示了她們從開始到最終皆無路可去的真實狀況。[海上花]的運鏡比過去的作品多了推拉搖移的運動，所以故事展開的空間雖然有限，觀眾卻不會感到沉悶。而且侯孝賢的招牌長鏡頭仍然堅持，一群人劃拳喝酒的情景在一個長鏡頭下非常近似於真實的還原，觀眾如同在一邊看著那一場最終落幕的繁華，不由生出淡淡的唏噓與落寞。
題材的變化是[海上花]最大的一個特點，一百多年前晚清妓女的生活，這與侯孝賢以往[風櫃來的人]、[悲情城市]、[童年往事]等明顯帶有自身成長經驗的題材截然不同。[海上花]完成之前出現在人們心頭的疑慮是撇開了自己的經驗，侯孝賢的作品還能具有深深打動人心的力量嗎？[海上花]完成之後，評論各不相同，節奏和敘事的緩慢與平淡對某些人來說是淡而無味了，但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淡出真正的味道了。個人認為[海上花]是到目前為止侯孝賢對自我電影風格最為徹底和執著的堅持，而且[海上花]在內容的根本主題上和以往的侯孝賢電影其實仍是一脈相承的，甚至包括後來的[千禧曼波]，無論電影的外在表皮如何變化，侯孝賢真正表達的都是個人或者群體在特定的歷史社會環境中遭受的際遇、生命的體驗以及所受的影響，通過這麼一種表達產生出對過去、對現在人們生活深切而清晰的觀照。這種對社會環境中人物命運的真正關懷是侯孝賢電影不可能放棄的根本命題。相信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海上花]會和它的原著一樣，呈現出不可雷同的獨具魅力，成為一朵真正的“海上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