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5 10:32:00荷塘詩韻

【自由副刊】 羅任玲/深秋

【自由副刊】 羅任玲/深秋

2020/07/27 05:30

 

羅任玲

那是二十四歲的盛夏。

先我一年去西雅圖的W陪我去見楊牧老師。那時我尚未出詩集,只帶著深藍大筆記本,裡面貼了我在詩刊和報紙發表的作品。他仔細讀了,然後起身,從書櫃抽出一本他的著作,問我:「這本你有沒有?」我搖頭,他說:「送給你。」抽出另一本,重複的問話,我又搖頭,他又說:「送給你。」於是那天我離開研究室時,手上捧著一疊楊牧老師的著作。

那個盛夏的研究室充滿綠蔭,室內安靜無比,窗外則是寂寥無盡的藍天白雲,像夢一樣。

楊牧老師並不知道我差一點成為他的學生。

那時我的申請文件已送到所裡。有一天我和W走在校園裡,剛好所長迎面而來,對我說:「歡迎你來。」

就這樣了。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我反過來問自己。

因為我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悅。

W那時住在校外的一間木造女子宿舍,有一個小客廳,同住的還有一個瘦削淡漠的黑女人。我最常聽到她說的單字就是sticky,她嫌地板黏,到處都黏。落地窗外是大湖,湖面上偶爾有人駕著白色風帆緩緩前行,駛進夏日的深處。我在落地窗內看著那些風帆,有時午後,有時黃昏。夏天八點了天還不黑,但彷彿有星星在遠方隱耀,人字形的大雁將整片暮靄帶向無垠。

多年後我讀到楊牧老師的〈雲舟〉,雖知與《神曲》的典故有關,仍直覺背景或是那夏日湖上的風景:

凡虛與實都已經試探過,在群星

後面我們心中雪亮勢必前往的

地方,搭乘潔白的風帆或

那邊一逕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

早年是有預言這樣說,透過

孤寒的文本:屆時都將在歌聲裡

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穩定的氣流

微微震動的雲舟上一隻喜悅的靈魂

我並不遺憾後來選擇放棄華大,因為當時的狀態確實不適合。我生命中凡是做過一些直覺勉強的事,到後來都證明是錯的。

生命繞了一大圈,快近中年了,才又在上班之餘去研究所進修。這次心定下來了,我想寫關於「台灣現代詩自然美學」的文字。不是為了學位,不想成為學者,只因那是年輕時就想寫的題目。

我慶幸當年沒有勉強自己去寫內在並不相應的文字。

書出版後,寄了一本給楊牧老師。很快就收到從南港寄出的包裹。

楊牧老師讀了,而且讀得很仔細。他把我在參考書目中漏缺的都寄來了,其中一本是《花季》。扉頁是他的題字:

舊作寄贈任玲女士方家

楊牧 二○○五年深秋 南港

黃昏將臨的淡海,我在餘暉中讀著這本與我同齡已然泛黃的《花季》,想像它在迢迢歲月中曾經的遷徙。

我不確定楊牧老師是否記得那年盛夏贈書的事。

是肅然的深秋了。

不知為何,眼前浮現了我〈論楊牧〉的一段文字:

「時間循環,今昔相對」,少年詩人、中年詩人與巍巍青山終於融為一體,三者在天地間自成獨立完整的豐沛體系,無需也難以向外人解釋。那是詩人自年少一路走來,從前不曾改變,未來亦不會改變的堅定信仰。溫柔、強健、深邃,雖無法抵達永恆卻努力朝永恆邁進的誓言。

以及楊牧老師自己的文字:

詩於你想必就是一巨大的隱喻,你用它抵制哀傷,體會悲憫,想像無形的喜悅,追求幸福。詩使現實的橫逆遁於無形,使疑慮沉澱,使河水澄清,彷彿從來沒有遭遇過任何阻礙。詩提升你的生命。

我也想起有一年報社文學獎請楊牧老師來當評審。會後評審們留下來用餐,報社主管也來了。席間他忽然說了一句,大意是,能在緊張的新聞工作中抽空來接觸軟性的文學,放鬆一下很不錯。楊牧老師立刻臉一沉,正色說:「文學從來不是軟性輕鬆的事。」報社主管應該並未介懷,但神色尷尬。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楊牧老師。

慷慨溫暖之外的耿介堅持,毫不退卻。

是的,用一生來追尋提升的巨大力量──那生命之詩,絕不可能是輕易的。

最後一次收到楊牧老師的贈書是《奇萊後書》。

或許因為這些年歲月倥傯。直到驚聞詩人辭世了,我才從書櫃裡找出厚厚的《奇萊後書》,封面已有些淡褐的斑點。

在寂靜的晨光裡,打開來。

其實第一篇是細讀過的,我看見自己用筆在其中畫線。十一年了。但為何讀完第一篇後就停下來了?是因為那高密度的文字,綿密繁複厚重的思索,使我必須以極緩慢的速度閱讀,而想著下一次找時間更聚精會神地閱讀它?還是那時我正專注於自己詩創作的尋思追索肌理結構?總之十一年忽然又過去了。如果不是因為這些錯過,如果我精讀了這部大書,隨著書中寶石般晶亮的風景上下求索,這十一年的生命會不會更不同?

醒著。夢著。走路著。以為專注的自己。每過一天就離死亡更近一點的自己。

讀到〈破缺的金三角〉,倒數第二篇了,寫華大的歲月:

太陽正在困難地往天頂躡足,然後它也必須向我右邊沉沒,在更遠更遠的幽谷,沉沒。

生命。時間。創造。

死亡。

那年盛夏的光影彷彿又回到眼前。 一切還是那麼粲然堅實。儘管死亡後面是一個大大的句號……

夜深時分,我闔上書本走到海邊。寥落的海岸已有人架起長竿,遠方是更寥落的漁火。子夜的海堤上,我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國文課本讀到的〈料羅灣的漁舟〉:「那天中午,四月的末尾,在烈日下,它平靜而神祕。我在吉普車上看它如貓咪的眼,如銅鏡,如神話,如時間的奧祕。我看到料羅灣的漁舟,定定地泊在海面上……」現代文學於我最早的神祕印記。在這既是子夜又是正午,是初夏又是深秋,是淡海又是料羅灣的長堤邊,十五的碩大圓月在海面閃耀無數銀波。看似幽谷的黑暗中,所有破缺的,都被銀波靜靜收攏。

而當我凝視這些幽微的聲影氣味的時候,並不覺得楊牧老師是離開的。

或者,其實並非句號?只是一個圓,一個迴轉,當你以為沉沒的時候,它已從另一邊昇起。更高更遠更遼敻。

終於越過了死亡。

光潔明亮,彷彿從來不曾有過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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