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真這樣走了
壁虎真這樣走了 ( 人間福報 )
文/凌拂 |2020.05.11
文/凌拂
我在陽台上幾次與之相遇,皆舉措倉皇。陽台侷促狹小,物與物的距離,從容不在,空間餘裕是一種雍容自有其必要。不過也因於促迫,我看到壁虎的全功盡出,牠閃電般的飛躍,可以平直凌空精準騰入窗櫺下不及指隙般的小孔,柔弱小物武功高強,直是寸有所長。
昔年潛居山中,磚砌的水泥平房,關也關不緊的門窗,冬天裡四下竄風冷颼颼,鑽進被裡,一夜也摀不暖衾裯。
冬天擋不住風的房子,夏天也擋不住蟲豸之屬。天晚開燈引來飛蛾是常態,有蛾的地方就有壁虎。《本草綱目》記載「壁虎處處人家牆壁有之,善捕蠍、蠅,故得虎名。」此一記載,與沈三白見藐小微物,視夏蚊成雷如群鶴飛舞,同樣引人有物外之趣。難怪上帝說,牠也與王一起住在王宮。
荒山簡居,室宇周圍是僻野之地,有時與之相見,我們是自睞自去,互為家主誰也不理會誰。想起莊子的泥塗曳尾,在爛泥裡曠達逍遙的神龜,依我想壁虎逃命時也甩尾,急難來時不免斷尾求生,還是山鄉僻野的好,夜來守著燈守著蛾,食無缺,唧唧啁啾叫得爽快多自在。
回憶我小時候,生長在鄉下,四圍稻田,眷舍外一盞水銀路燈,夜來時漫天飛蛾、蝙蝠熱鬧非凡。童年的鄉村,夜晚的寂靜是一場嘉年華,螽斯、蟋蟀、螻蛄、蚱蜢、青蛙,鳴聲嘈嘈切切急如絲絃繁管。我小學五、六年級,窗邊伏案演算雞兔同籠,壁虎緊貼在窗外的毛玻璃上,獵捕、交尾、鳴唱,無一不清晰歷目,堪稱熱烈,赤裸的表彰,我當時年紀小,尚無能理解那場景之於生命無一例外。
有時清晰看到貼在毛玻璃上爬行的壁虎,肥脹的肚裡,並排著兩顆卵粒。玻璃平滑無比,壁虎追擊、踱步如履平夷,天花板上也能爬行。很後來才知牠腳底肉蹠,有數百萬的極細角質皮瓣,善吸附、善走跳,速度之快,據稱秒速可達一公尺。科學家也因此引發創想,仿生物纖維,合成黏著膠帶,滾動中仍有附著作用,無論天花板、垂直牆面、潮溼環境、醫療作業皆可運作。據悉尚有永不耗損的鞋子、輪胎、抖一抖即不沾塵埃的織造纖維。
我是大自然的崇拜者,大自然奧義無限,壁虎功也洩露天機,文明的進展無一能遠離自然世界。
近十年山居,我要下山了。一日一點慢慢整理雜瑣,看著打包堆疊的箱子,似有一念微微閃過,心想壁虎該不會潛藏在箱子裡,隨我移行吧。不甚推究的念頭也僅是閃了一下。
新的居所打理妥當,一切就緒,日子恢復尋常。
一日我伏案書寫,突來啁啁之聲,就在近邊。我循聲抬頭,見牠在牆上畫框凹槽裡探出上半身看著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心裡微微一震,牠澄澈的眼神晶亮如稚子小兒。居高凌下,那看我的眼神特有情表,乾淨、清亮而安定,發聲顯然是蓄意與我招喚,引我注意。明顯的,牠是打招呼來的,傳遞著曾幾舊識的訊息,那情表篤定得令我驚訝而深刻,我一下就記住了那樣的眼神,這也是牠造就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久時間與之怡然相望。這小物有趣極了。
昔時農村有四吉事:一吉為喜鵲枝頭叫;二吉燕子來築巢;三吉壁虎家中住;四吉左眼跳有財。書上說壁虎古稱守宮,一夫一妻守護家宅,台語亦稱其為善蟲。室宇屋內,其為吉祥瑞獸。都說台灣的壁虎,南部的會叫,北部的不會叫,而我所居都在北部。專家研究壁虎叫不叫,與種類有關、與地域無關,何況人為遷移頻仍,這些小物隨著流動也四通八達了。
爾後,我們依然,相忘於江湖,牠來牠去,誰也不曾干擾誰。
之於古稱壁虎為守宮,猶有一說。
晉朝張華《博物誌》載,東方朔向漢武帝傳授驗處子之方。以守宮一隻,餵七斤朱砂,養至三斤重,晒乾研粉,點手臂內側為痣。李時珍為實驗家,撰《本草綱目》幾經試驗,此說大抵不真,謬訛之言終屬無稽。方術邪用不可信,不僅李時珍下了結論,更何況當今這個時代,卮言譫語已為傳說,幽昧且荒誕矣。
後來我搬家搬家又搬家,一再的遷徙像出獵,反復的折騰,彷彿更趨近人類的古老與原始。遺棄一些、廢置一些,換個地方在陌生的新鮮裡喘息。關於壁虎早已是隔世隔世又隔世之事了。
今年開春,在居處我發現隔壁人家晚燈一亮,窗玻璃上便有一隻壁虎現身狩獵。我家與之雖有陽台相連,素來全暗,唯留書房孤燈一盞。
一日白天我上陽台澆花,一拿噴頭,不意壁虎竟藏身其中。我們彼此皆一大驚惶。牠啪達掉下地來,迅疾跳上欄杆,在欄杆與欄杆之間,一百八十度轉身飛躍,倏即竄離。
我在陽台上幾次與之相遇,皆舉措倉皇。陽台侷促狹小,物與物的距離,從容不在,空間餘裕是一種雍容自有其必要。不過也因於促迫,我看到壁虎的全功盡出,牠閃電般的飛躍,可以平直凌空精準騰入窗櫺下不及指隙般的小孔,柔弱小物武功高強,直是寸有所長。我們原可從容相安,但出其不意的相見與窄仄,空前逼發牠飛簷走壁的物性。
信任需要時間與距離相互打量,無所漸近就無所從容,措手不及瞬時使我們彼彼都緊張失序,牠竄逃我倉皇,激動太過之後,好一場陽台上的蠻荒,牠必在某一處喘著。
後來,我日日要打掃牠的糞便。晨起,書室裡東邊西邊南邊北邊,粳米一般大小,黑黑的糞便上必有一點粉白,牠已然進到我有燈的書室。
據載壁虎為治風要藥,能通經絡。舉凡癱瘓走痛、手足不舉、反胃膈氣、蠆蠍螫傷皆有附方,其味鹹、寒、有小毒,但未有螫人至死者。坊間對其傳聞雖多有不實,然李時珍確有其治爛赤眼甚效的藥方。而我那時間正好隨手讀到有關牠的種種可怖偏方,其中用藥與用毒的關係甚為弔詭,日日擦拭的糞便即便是藥也未免是毒物。取壁虎之命,傷生的藥縱使神效我也不用;因此日日為其擦拭糞便,我亦未免無辜含冤。我用衛生紙擦拭,那小白點一乾即成粉末,一擦再擦三擦,幻想乾粉飛成微塵,散在書室之內,我懊喪而頹唐。
一日我立窗前,不意竟見到牠在窗隙間,於是拉開窗子,原想讓牠出去,牠竟然向內不向外,倏地竄到書櫃夾縫看不到了。
我依然得日日清理牠的糞便,黑色白點,心想這個小癟三,之前的壁虎從來沒給過我這樣的難題。
就在這之後,一日晚間我坐書桌前,牠第一次嘖嘖嘖發聲,那聲音聽來有些試探、怯懦而不甚確定。我一時憤從心中起,鐵著聲音向牠發聲處道:「你最知道你是打哪兒來的,你打哪來就打哪出去。」人的某些行逕是因於情境而冒出來的,我也沒料到我竟會對壁虎說話。聲音甫歇,整個空氣僵持凝止,牠那廂死寂,我這廂臉頰發麻,凜冽繃緊的氛圍極不友善,喪氣至極。
奇異的是壁虎走了。牠真的這樣走了。書房裡從此不再有牠的糞便。牠知道我鐵青的聲音。
物我靈犀是同一存在的。精氣所聚,不以小物而奪其靈性,亦不能以人身而強恃其心,這小物也教人莫可小覷。
壁虎真這樣走了,我心中有些嗒然的奇異,原來我如此狹吝,並不容物。
上帝說壁虎用爪抓牆,卻與王一起住在王宮。牠身懷絕技,耐饑耐渴,被稱為超然卓絕者。
與君王同住超然卓絕。
暴力之下超然卓絕。
蹂躪之地成長超然卓絕。
毀壞之地繁殖超然卓絕。
壁虎雖小而微,卻能享有特權,單憑一招抓牆,就可安居。誰能有壁虎的高度,誰就能超然與王同住。
原來我一樣也不曾如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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