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3 10:27:29荷塘詩韻

追憶似水年華 廖輝英----上

【追憶似水年華──1950年代7】廖輝英/人生初舞台(上)

 

2019-04-22 06:13聯合報 廖輝英

 

長大以後回想,怎麼也無法精確回想起那小小孩的心情。

而且,誰會在乎小孩的心情?小孩心是木偶心,任憑大石小石

丟其上也是默默撥開而已,連抗議都不會……



廖輝英(左一)一家在台北市廈門街71巷住了二十多年,拍照當天,爸爸的親姊姊和小廖...廖輝英(左一)一家在台北市廈門街71巷住了二十多年,拍照當天,爸爸的親姊姊和小廖輝英一歲的表妹自大庒來訪,中間是媽媽,前排左起依序是大妹、小妹和小弟。 圖片提供/廖輝英




大學畢業典禮,廖輝英(中)和父母合影。 圖片提供/廖輝英大學畢業典禮,廖輝英()和父母合影。 圖片提供/廖輝英



廖輝英(後排右一)帶兒子要到英國劍橋大學攻讀博士,家人到桃園機場送行。 圖片提供...廖輝英(後排右一)帶兒子要到英國劍橋大學攻讀博士,家人到桃園機場送行。 圖片提供/廖輝英

時光走過,我一直覺得人生複雜而痛苦。偶然回頭,卻在歲月的河床上,看到閃爍著五十年代的光影熠熠──專注、勇敢、堅持和面對!

哈囉!五十年代

生於一九四八的我,在一九五○年算兩歲,於父親任職八仙山林場主任時,和大三歲的長兄,在當時都還只二十七、八的年輕雙親陪伴下度過了短暫的幾年時光,聽說帶家眷上任的員工很少,無婦女無小孩的深山,再美的自然也只能寂寞單調的自持。搬離後小孩太小不記得那裡的任何事,大人被問起也無故事可講,而婚前曾在日本讀過八年書的母親,篤定是愛都市光影繽紛的日子,更是不置一詞。

那段時期,唯一留下的證明是一幀黑白小照:一歲多的我坐在一輛父親親手用木頭釘製成的嬰兒車裡,哥哥站在車旁,兩人都沒有什麼稱得上表情的表情(那張僅存年代最久遠的小照,歷經旅英等數次搬家之後,終於在不明歲月裡,失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與歲月一起被時光甩掉。

八仙山之後,廖家落腳烏日,父親在那裡找到工程師的工作,配到一大房一大廳,一個小小的玄關和比房子還大的後院;哥哥上了和我家宿舍隔了一大片稻田的小學,穿過田中央的田便直達學校後門,他腳上是簇新的白襪和黑色男運動鞋(鞋管就是六十多年後再度流行起來的腳踝之上);白襯衫深色短褲,看起來很體面。家裡又添了一個大弟,媽媽忙的時候,我就是唯一的幫手,上小學之前,又添了大妹,所以從那時開始,一直到小學二年級上完(那時周一到周六,每天上半天課,另半天就是我的小保母時間)。我現在除了夏天短衫短褲和冬天長褲外套之外,一點也想不起有穿任何新衣的記憶,唯一記得的是上學才穿的暗紅布鞋,往往撐不到一學期,就亳無預警的從腳側開始破裂,裂的速度很快,由一個小小破點,在妳既在意卻又片刻閃神時、以裂帛之勢、用一秒鐘二點五公分的速度衝出令人心驚又心痛的爆口!而媽媽幫我買新鞋的速度比水牛漫步還慢;每天放學回家,還得看時機好才能動問。我一回家就脫下布鞋,換上木屐去做家事,而家事是跟著母親的需要與日俱增,包括淘米、揀菜、擦拭榻榻米、管理過動兒大弟惹出來的一切禍害和破壞……根本沒有玩的時候。我本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好壞如何,是同住村子裡的班上同學X到學校替我宣傳:「她每天都穿得破破爛爛替她媽做事,沒時間做功課,怎麼會考第一名?好奇怪!」X其實是嫉妒,想用這種反問的語氣質疑我的好成績;但班上同學並沒有因我必須做家事而看不起我,大概是因我很自閉,從沒跟同學玩,也不與人爭執什麼,更沒感覺或表現出自己有多棒。我總是靜靜的看著他們玩而已。而且很奇怪,在從沒被看好的情況下,我永遠考第一名,是模範生兼副班長(因喊口令太小聲,老師改派當地警察局長的兒子做班長)。我的功課做得又快又好;天生素描美術和畫娃娃、替娃娃設計衣服都極出色,同學向我要,我無條件奉送;有一次教一位女同學算術,真的教會了。她請我跟她到她家去,帶我去她家番茄田裡,隨便我要拔多少就拔多少回去。我只拔了幾顆,因為那片番茄田也沒多大,明天她父母也許還得到田裡拔些去賣呢。長期以來被X霸凌的一口鳥氣,終於在另一位女同學的善意回報下撫平了。

說到布鞋破了還穿很久的事,其實也是X到學校宣傳的。我沒有告訴媽媽X霸凌我的事,最後能順利買到新布鞋,是那天走田去上學,差點到一尾從水田裡竄出要過田的灰色小蛇,如果上了鹿死誰手早已定論,被回頭一口咬上大有可能。大概如此,第二天媽媽就買了一雙暗紅布鞋給我。

從前下小學,只要功課好、不調皮,大約什麼比賽或表演都有你的份。每年兒童節遊藝會表演,老師大約都為了嘉獎總是讓我跳主角,二年級那次比較盛大,還特別在里活動中心大禮堂舉行,我和班長跳中間那一對,事前老師便要求我們要做一件像芭蕾舞一樣的舞衣,託這命令的福,媽媽特別請人幫我做了一件白緞子有著蓬裙的舞衣。不知誰幫我們拍照(爸媽都沒出席),留下一張黑白小照。那是我印象中緣慳一面的灰姑娘舞衣,之後由於沒機會可穿,連它的去處也不知道。

不算貧瘠的精神生活

在烏日的童年生活不算多彩多姿,雖然必須勞動做家事,但還不到會覺辛苦的地步。或許因我開竅晚,沒有看到外面多彩多姿的世界、未被吸引;又或許是覺得幫媽媽的忙是應該的,我做家事又快又好,而且連那麼挑剔的媽媽都從未挑剔過,會不會也算是一種不一樣的激勵?

長大以後回想,怎麼也無法精確回想起那小小孩的心情。而且,誰會在乎小孩的心情?小孩心是木偶心(那時不流行玻璃心,易碎度低),任憑大石小石丟其上也是默默撥開而已,連抗議都不會。

帶著弟妹照顧,確實剝奪了我和同儕一起玩的機會,我這輩子沒跳過橡皮筋、沒跳過房子、沒玩過捉迷藏,都是背著弟妹,站遠遠的看著人家玩;家家酒倒是有過幾次經驗,住在梧棲的外婆,雖貴為醫生娘,但因舅舅早死,舅媽再嫁,他們唯一的兒子便成為隔代教養的孤兒,與外婆相依為命;每次外婆來看媽媽,總會帶著大我一歲的小表哥住上十天半月,那時帶著弟妹出去附近果園玩,就多了一個比我大的表哥一起照顧,村子裡有條小溪,上游是媽媽們洗衣服的地方,水較淺,小孩可以在那裡摸蜆仔,蜆仔又大又肥,兩三個小孩一小時或三十分鐘的收穫,可以煮一鍋蜆湯;可惜我們每次獻寶似的拿回家,都被媽媽以來源或過程可疑順手往外一丟,讓我們非常傷心。

水溝最窄處,不知誰架了竹棚架,養著一叢絲瓜,開花時綻出了黃色小花,不久就長出細如手指的小絲瓜。有很多次絲瓜長到可以吃了,不見任何人來摘,瓜老死在竹棚上,慢慢寂寞的曬成絲瓜布,到後來就不覺不知的連絲瓜布也不是了,真可惜。我有次回家問媽媽:看起來是無主沒人種的,要不要把它摘回來?母親不知有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只淡漠的回了一句:「架了棚怎會沒主呢?」

講到絲瓜沒什麼了不起,當時對我們小孩最重要的是絲瓜鬚。媽媽雖是西醫的女兒,對有些偏方卻不排斥,夏天時,我們家幾個小孩頭上都生了瘡,慢慢長大,瘡裡頭那蓄滿飽滿膿稠的膏狀物急著冒出頭,媽媽喊一聲「過來」,我們兩三個便擠到她前面坐好。媽媽拿著用火燒過消毒的縫衣針,一一看我們的膿包,膿包未十分熟的被叫離手術位置:「這沒熟,明後天再看看。」留下動手術的便乖乖坐著;媽媽用酒精消毒膿包,再以消毒過的針頭刺破膿包頭,伴隨著被手術者的厲聲慘叫,迅速用乾淨棉花擠膿包最尖處,和著血的膿血奔湧而出,母親用藥棉吸乾淨,再換一塊新藥棉,然後再用藥用膠布貼上,手術便告完成。

後來夏天實在太長,孩子頭瘡長不停,母親聽老人的話,說絲瓜藤蒸青蛙吃可以消毒瘡。便向背著簍子叫賣小青蛙的販子買了幾次青蛙,蒸給我們吃。很奇怪,效果極佳,尤其青蛙肉超嫩超好吃!離開烏日,我們就再也沒長頭瘡,當然也沒見過賣青蛙的小販,上生物課解剖青蛙後,我就再也沒吃過青蛙了!

我家宿舍竹籬笆外,是一位聾啞老伯種的雜果園,面積不大,卻無章法的種了好幾種果樹,有芭樂、龍眼和香蕉。我們在小表哥帶領下,在一個媽媽睡午覺的時間鑽進果園裡,環顧一周,只見僅有一大串香蕉得著,於是,小表哥抱著大弟,讓他整個人在香蕉上,把香蕉用力往下拉,我們趕緊抓住下面的香蕉使盡渾身解數往下扯!我們其實只想拔下最下面的幾根來辦家家酒而已,哪知使出吃奶的力氣和它奮鬥半天,居然把一整串蕉都拉下來了!

這下大家都知道慘了!那蕉還不能吃,卻被我們硬生生扯下來,啞巴伯伯可少賣好多錢了!

大家顧不得善後或做任何補救,急急忙忙溜回家。暗自祈禱啞巴伯伯猜不到是誰幹的好事。

那天不到黃昏,就聽到啞巴伯伯在果園哇哇亂叫,不久便氣急敗壞的推開我們後院的門對著媽媽告狀,媽媽跟著她到果園外探頭看了一會兒,很快扭頭回家打了我好幾拳,罵道:「你們這些夭壽囝仔,香蕉沒熟也整串扯下來,不知種果子人的辛苦。」媽媽賠了幾張紙鈔給啞伯,這才結束這場紛爭。

這是我第一次進啞伯的果園,也是最後一次。我始終想不透啞伯是怎麼判定是我們家的孩子做的好事,莫非他也有推理能力?

看書和看電影,得自父母所賜

八歲以前,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我應該是個怪孩子,不和同儕遊戲;不愛洋娃娃那種女孩喜歡的玩具。童年唯一一個很大、眼睛會動的洋娃娃,來自父親的外國朋友所送。娃娃的確漂亮,可是我本身每一日的大半天都要背著真人娃娃,哪會有心情再去找一個假的來增加負擔?這是我稍稍長大後的自我分析。所以那個洋娃娃我只在爸爸面前撥弄幾次,沒幾天便變成大弟的玩具,他抓著洋娃娃的一條腿,用力旋轉轉圈圈,然後再把它甩出去。

甩著甩著,有次狠狠命中媽媽懷孕的肚子!媽媽痛得坐了下去,休息了好久;但家中有四個小孩嗷嗷待哺,她也只好忍痛去煮晚餐。那晚正好來了強烈颱風、入晚便風狂雨驟,公路、火車都停駛,全村都停電了!去了台中的爸爸沒車回來,宿在大姑媽家。半夜我被媽媽叫醒,原來媽媽被洋娃娃打掉胎兒,正大量出血。哥哥叫不醒,媽媽只好叫我起來,我才聽到風雨的呼嘯;媽說出血太多會死,現在她只有我可靠,要我即刻跨越村子去請傅媽媽幫媽媽請醫生來急救,再跑遠點請陳媽媽趕來照顧她。我先幫媽媽拿了一大疊草紙給她換下,然後趕緊穿上雨衣、帶著手電筒衝出門外!

誰知剛出門扣好的雨衣竟被風雨吹開掉到地上,為了搶救雨衣,手電筒滾下地,連燈泡也熄滅了。

我站在那裡兩秒鐘,黑暗中只看到所有的樹梢都在狂擺跳舞,路上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咬著牙,只想著媽媽快死了,我要趕快去求救,就這樣頂著風雨盡全力開跑。

一路上跌了好幾跤,木屐斷掉,我赤著腳,不怕風雨只怕鬼跑出來,白天很熟的路現在完全混亂,我抓著約莫的方向拚命的奔跑,終於完成媽媽託付,把她救了回來。

烏日的生活還好不只這樣。爸爸平時就愛看書,講故書除了內容取勝,音效也做足,格林童話、日本民間故事、台灣童話故事、愛迪生,荷蘭救全村的小孩英雄、各國鬼故事,只要他在家,都不吝於說故事給我們聽。媽媽非常喜歡讀小說,偶爾也會說些不怎麼動聽的小說故事給我們聽,我還不知道誰是松本清張時,媽媽就己經讀過好幾本他的小說了。所以小時哥哥和我愛看童書,應該和爸爸媽媽常閱讀有關。

那時爸爸常去台中,那是距村子最近最熱鬧的大城。發薪時會幫哥哥買東方少年和學友;給我的是低年級小朋友看的兒童樂園和新學友。在下地方不是太多小孩有這樣的禮物。

至於爸爸買給自己的禮物,則是政府發行的彩券──愛國獎券。我還曾和他一起焚燒裝滿四大桶大鋁桶、未中獎的愛國獎券。

我們全家做最多的事就是看電影。剛開始的時候,烏日只有一家上演二、三輪黑白電影的戲院,那時電影不分級,我只記得爸爸媽媽分別抱著哥和我,看的是一隻人頭蛇身很厲害的妖怪,我們在影院一路尖叫、一整晚都在作噩夢。

大約一兩年後,街上的另一頭開了一家新戲院,演的都是西洋首輪電影,像《霸王妖姬》(維多麥丘主演),以及約翰韋恩主演的多部西部片。在下只看過水牛和黃牛的我,一見銀幕奔馳著一群像我熟悉的動物,馬上大叫「牛、牛、牛……」,媽媽急了,先還叫我小聲點,並且糾正我那是馬;正興奮得無以復加的我馬上更大聲搶白「牛、牛……」,怕吵到別人,媽最後只好掩住我的嘴,這才了結鬧劇。

新戲院上演全新彩色、由三船敏郎和鶴田浩二主演的《宮本武藏》時,因爸媽都讀過原著小說,電影更不能錯過,當然又帶著我和哥哥去看。老實說,我應該是有看沒有懂;但哥哥卻在心中有了夢想。他要求爸爸給他買了一把玩具木劍和水壺,天天在家中練劍。有天下午,他神祕兮兮的穿上布鞋,灌滿水壺,背上木劍,一副要遠行的樣子,剛好被我撞到。我問他要去哪裡,他想了一下,語帶威脅的警告我,「我要和宮本武藏一樣去修行。妳如果告訴爸爸媽媽,我就打死妳。」

一整個下午都沒人找他,媽以為他像往常一樣在外頭玩。傍晚因為又來了颱風、爸爸提早下班;媽才想起哥哥還在外面玩,跑到門口亮著聲音大叫好久都沒回音,這才轉頭問我:「妳知道妳哥去哪?」天黑風大,連雨都開始狂下起來,我想他能去哪裡避雨呢?修行不是要到山上?

我老實說了,馬上挨媽媽大罵。於是大人分頭去外頭找,半天兩人都淋了雨回來,唉聲嘆氣,爸爸罵說:「怎會有這麼呆的小孩?」(上

廖輝英(左一)在梧棲外公開業的拯蒼醫院外。中間是媽媽,右邊穿旗袍的是小舅媽。 圖...廖輝英(左一)在梧棲外公開業的拯蒼醫院外。中間是媽媽,右邊穿旗袍的是小舅媽。 圖片提供/廖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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