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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喚〉 廖鴻基
1.
有些聲音教人難以忘懷。
像音訊被錄存在錄音帶中;像夢裡反覆出現的同樣場景;像舊檔案裡的老照片,總會適巧勾引起舊日的回憶,這些聲音已經恆久被鏤刻在腦痕裡,在耳膜上。
這種聲音總是若有似無,每次彷若聽見了,又恍惚像是錯覺,它們伴隨歲月腳步不曾中斷,像是在召喚深沉在生命血脈裡的音符。
我總會聽見小時候街角賣「麵茶」手推車上長嘴壼在淒清夜半發出的沸呼笛聲;經常聽見遠遠一串火車踢嗒嗒奔過腦海曠野;聽見了夏日午後搖響在半空的雲雀鈴啼;聽見秋風裡殘稀的蟬聲;經常常聽見輪船出港飄淡在晨風中的悠揚笛鳴……
這些已然融入生命聽覺裡的聲響,總是感覺遙遠的、淡薄的,像是被塞入記憶縫隙中的片斷訊號,它們會不定期反覆出現,悄悄地提醒。
2.
有些聲音教人難以形容。
曾經聽過一位朋友斷氣前的苦痛哀嚎,如今,無論如何用力回想,我只能說那是很驚悚很難聽的聲音。我無法清楚記得或描摹那生命和軀體刻正剝離的聲音。
不記得多少次了,時常閉起眼睛坐在灘岸上細聽颱風長浪拍岸。至今,我僅能概略抒述浪濤拍岸的節奏變化。太過於澎沛浩盛吧,我始終記不得這種聲響,無法貼切的形容它的音質和音量。
僅僅記得,當捲浪翻湧挺舉剎那,天地萬響似乎被捲吸進猛起的漩渦浪牆內,我聽見了它的蓄勢、堅持……感覺到如雷閃地動般的勁勢壓住我的胸腔……縱然聽覺在這剎那間如空白似的靜謐,但感覺上它飽滿圓脹得讓天地肺腑再也容不下一絲一毫。
緊隨著,耳裡浪聲爆裂粉碎如萬仞危聳瞬間崩潰坍塌,如一面鏡牆倏忽碎落。
儘管身處大浪搆不著的安全灘岸上,但那囂吼滾揚的濤浪聲彷若追迫到了身邊,我總會在這時倉皇睜亮了眼睛,再大的勇氣和自信遠遠不敵那聽覺裡萬馬奔騰的浪吼。
水聲喧嘩,灘上石礫嚷嚷滾動碰撞,水氣紛揚……。
曾經因為工作緣故在南洋海邊待過一段時日,那裡的灘緣幾近無浪,每年七、八月總會有幾頭巨鯨靠岸噴霧旁過海峽,但我日夜想念的竟是家鄉這聲模糊但極具威勢浪吼。
3.
有一種聲音不但難以忘懷而且難以形容。
像是活生生的某種生命漸次融入我生命的潭水裡,稀釋……滲透……它一步步侵入心底,進入軀體感官,每個步驟、每個過程我都清楚知覺,像靈異電影裡鬼魂附身的情節。
這件事應該從前年夏天講起,那一年,我們開始從事海上鯨類觀察。
隔年四月,我們工作船在花蓮港外跟上一群偽虎鯨。這是我們第三次在海上遭遇偽虎鯨群。不慌不忙,我從容站上突出船尖的鏢台上。
偽虎鯨群習性大方,不大會閃躲船隻。只稍稍一陣子工夫,果然一頭個體較小似是較年輕的偽虎鯨游近船頭前,在船尖衝浪遊戲。
當時船速緩慢,牠姍姍右翻游進,左眼與我隔著水沫對望;一下又左偏側游,右眼露出眼神凝望……牠反覆同樣動作,表現出對船隻或是對站立船尖的我無限好奇。
遇見過的許多海豚都有類似的行為,這是讓人覺得歡喜愉快的一刻。
在這心神溶融當下,我聽見了牠發出的聲音——聽過許多種海豚發出的聲音,而偽虎鯨發出的聲音特別輕柔細緻。有點像金屬利器輕輕刮在玻璃表面上的聲音,可一點也不刺耳,彷彿有些旋律,聲音一串串綿延,似一首小調輕巧滑過一個浪峰,接著滑下一個浪谷。
這次,我發現牠的聲音似乎不是響在耳膜上,它貫穿我整顆腦袋,偶爾像是停留在鼻腔上方的眉心裡頭。
這情況是否就是許多人說過的——牠們有能力與人心靈交通。我感覺到牠的聲音切入我的腦波裡。當時我心裡想著,牠們可能要說些什麼?牠可能想傳達給我什麼訊息?
書本上說,齒鯨亞目所屬的海豚科動物對聲音的運用非常變化多端,牠們是種對聲音具有超能力的物種。
國外科學家們經過一、二十年對牠們作收音研究,資料上顯示,大致上牠們可發出寬頻及窄頻共四種聲音——click,用於攝食、定位及環境偵測;moon通常是在牠們休息狀態沒有特殊活動時發出;whistle,用在遊戲或溝通;pop,具有威嚇的意思。國外科學家也說,對牠們聲音的了解仍然相當有限。
另一頭游過來加入飆船行列,體型粗壯幾近牠的一倍大。聲音更響了,嗶嗶啵啵幾近吵鬧,每一聲響都彈跳在我腦子裡,我感到一陣耳鳴暈眩,那聲音有點像是發報機裡傳出的跳躍音波。
熱鬧了一陣後,大的偕同小的一起側翻下潛離開船頭。
也許,是我無法理解這些聲音,牠們並沒在我腦子裡留下什麼訊息。
我忙著向船上伙伴們詢問牠們發出的聲音,這次那樣特別的感受讓我想立刻求證,這一切不是我的耳鳴錯覺。
船長操舵的位置太靠近機艙引擎,所以船長沒有聽見;其他伙伴都紛紛表示聽見了。只是,可能我佔的位置最好,比較起來,我聽得最多也最詳盡。
一定得找個恰當的比喻來試著抒說牠們的聲音,因為經歷這場接觸後,我覺得胸腔飽滿,一定得用些想像及文字來發洩——它們像仲夏夜原野外似是浮在葉尖上的蟲聲;像是腦袋中心掛著一串米粒般大小的風鈴響著細碎微風;像一層薄紗濾過了所有雜音,牠們穿透耳膜進來——。
不夠,不夠,遠遠不夠!世間似乎沒有任何聲音足以圓滿譬喻牠們的聲音。
我有一個從小失聰的好朋友,我想,下次讓他到船上來聽見牠們的聲音。
4.
說來難以置信,自從那次在海上與牠們相處聽見聲音一陣暈眩過後,這聲音如影隨形地跟住了我,無論在岸上、在溪畔、在房間裡…在任何地點,我時常聽見牠們的聲音。
那年冬天,有一次我開車在蘇花公路清水斷崖上,天家飄落小雨,海面灰沉沉一片,車窗雨刷輕快掃去雨滴。
當時,可以確定我開車不是很專心,因為我一邊開車一邊偷得空檔間隙瞟看海面,想望能夠幸運看到崖下海面上牠們的蹤跡。
這時,那聲音出現了,不是綿綿一串串而只是匆匆一陣閃過腦門。我想,那應該是錯覺,是因為想念牠們、想看到牠們而產生的錯覺。
車子穿越觀音隧道後,迎面又呈現大片灰撲撲海面。車子轉個彎,突然一陣耳鳴,那聲音又上來了。這次更清晰更堅定,一串串清楚地響在腦膜上。
聲音斷斷續續,但一路不曾中止,感覺像牠們在崖下頻頻呼喚我。
好幾次我疑惑地將車子停在崖邊,俯身向下探望。海面大片東北風激起的白浪,沒看見牠們的蹤跡。想想,這哪有可能?斷崖垂落少說數百公尺,若真是牠們的呼叫聲,也應該爬不上這樣的陡坡,何況崖面受風呼呼,更何況,我是在車子裡,車子又快速在行進當中。
台灣冬天屬於東北季風期,海上風浪平均都在五、六級以上,一方面又忙於籌備成立基金會的事,我們很少出海。
有一次和船長講電話,話講到一半,牠們的聲音出現在電話筒裡。很清楚的,牠們出現在我和船長對話間的空檔剎那,短短一聲……每當我們說完一句牠便響了一聲……
「聽到否?」我在電話中問船長。
「…當然聽到…」遲疑片刻才回答。
遲疑間,牠又響了一陣。
「聽到否?聽到否?」
「…聽啥咪啦?…」口氣有點不耐煩。
「海豬仔啊,海豬仔在叫,聽到否?」
「聽你在叫啦!」
又問了許多次。船長的確只聽見我的聲音,完全沒聽見牠們的聲音。
之後,整個冬天,牠們的叫聲時常出現在電話中。常常在我拿起話筒,撥了號碼,當對方接聽「喂——」的剎那,牠們的聲音便會出現。有時僅一兩聲點綴,有時持續了綿長一段;有時會在話中插播……牠們不定期出現。也有時消失沉寂了一段時日,在我將近忘掉牠們時,牠便會來提醒一下。
那年冬天,我對水鳥產生興趣,空閒時經常到溪床上去用望遠鏡觀察水鳥。有一次,那聲音出現在望遠鏡裡——當時我正看住一群環頸雉傍在水邊啄食,牠的聲音顯然在一段距離外,感覺上像是望遠鏡拉進來牠的聲音。
我能夠確定在身旁一起賞鳥的朋友沒有聽見牠的聲音。
那年冬天,像是隨身攜帶著一具無形的B.B.Call,我感覺到牠們時時在呼叫我。
除夕夜,鞭炮聲後我也聽見牠們的聲跡。
春節假日,陪女兒坐在堤防上仰望天空,浮雲堆裡竟然也出現牠們的聲音。
很難將這些經驗說出來,我曉得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這像是一個唯有我和牠們間約定的小秘密。
我也懷疑過,這一切可能不過是類似牠們頻率的聲音偶然被我觸覺到了而已?也曾懷疑是否我的聽覺器官出了毛病?也曾這樣猜想,是否牠們真會在一定範圍內散逸出音波,這範圍內只要擁有同頻接收器便能聽見牠們?
會不會是我聽覺天生便能聽見特殊頻率的聲音?或是,在海上和牠們相處時,牠們已在我的聽覺器官上刻製了接收器?
我天馬行空的幻想著,總想有個答案來說明這一切。
也許,答案並不那麼重要,因為被牠們呼喚時並不覺得是被騷擾,反而有某種說不出來的歡喜感覺。
有人自稱是上帝的選民,如果,我在這個冬天聽到的聲跡果真是來自於牠們的呼喚,我會感覺榮幸,會很愉快歡喜地當牠們的選民。
5.
東北風回軟,海面日漸褪去冬季時封閉療傷似的灰色大衣,像蛻變脫殼,春天後,澄藍本色漸漸浮出海面。開門了!阻攔在岸緣的巨浪波濤日漸平息如敞開了厚重大門。
航行季節已經到來,我迫不及待邀約海上伙伴們出海尋找牠們。
船尖犁浪嚄嚄,槳葉攪水,船尾拖長了嗦嗦白沬。
站上船洋鏢台,讓自己直立若船上一根天線,我多麼想印證這個漫長冬季牠們的確是在呼喚著我。
來了!來了!沒幾個航次,我便接收到牠們的訊號。
我回頭看向船長,手指指著耳朵。船長會意將船隻緩了下來。
海面雖然還看不到牠們,相當把握,我確信牠們就在附近。
嗶嗶啵啵……嗶嗶啵啵……聽起來牠們有幾隻一起發射聲波。書本上說,牠們每個個體都擁有自己獨特的哨聲,這是牠們的身分哨聲。聲音越來越響,似乎牠們急欲向我表達牠們的身分。
「聲到,人未到。」漁民間常用這句話來嘲笑彼此的大嗓門及聒噪多話。牠們也是這樣子,我四顧看望腳下海面,牠們即將浮上水面。
大片褐紅水影自鏢台下緩緩升起。
「噗嗤——」一響,額隆露出水面,大聲噴吐一束水霧,馬上又「嗯■嗯■……」輕細柔巧地講起話來,像是暌違了漫長的一個冬季,一時間有講不完的重逢喜悅。
又幾隻在船側浮起,相互鳴唱著熟悉、親切的小調。
我曉得,這聲音將跟隨我一輩子,將呼喚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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