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忘了妳寂寞
難得可以擁有兩個人的獨處,當然並不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想來這一趟半天的閒晃,要不是正好將五個狗孩子給送去洗澡、要不是正好趁著空檔辦理更換先生的駕照、要不是又正好埔里監理所遷移到均頭國小附近,也就無法在(投)131縣道上看見通往魚池的道路。921大地震那年父親還在集集攔河堰上班,由於台21線多處坍塌,父親往返埔里都經由這一條老早被我遺忘的(投)131線,說是被遺忘也不盡然,因為這條縣道根本就是陌生哪來遺忘的道理。如同在車上跟先生說的:「以前聽爸爸說過這條路可以通往魚池,日月潭。」先生二話不說也不擔心我向來的糊塗,便順著聽說的話一路往日月潭的方向走去。「反正,時間還早毛孩子們也不在索性鬼混去。」先生是這麼認為。
雙線道的山路隨著陡坡爬升,沿路也不見其他車輛,卻毫無擔憂是否走錯了路。畢竟兩個過了半百的心境,對於處之泰然都老練著,也就無所謂細節。反倒是在乎這半天的出遊,「老爺,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兩個人出來玩對吧!」「是啊!每次出門都有小鬼頭在身旁,上一回難得毛妹被帶回台北,好不容易跑一趟台東玩,那時候只有豆豆一個毛小孩,卻還得半夜敢回台中接毛妹,這一次真的是我們第一次兩個人出門欸!」
一路上為了享受難得的獨處,景色也隨著愉悅起來。短暫的停留日月潭孔雀園,讓陽光在臉上打光,兩個先生太太自拍了幾張照片,似乎就奢侈的滿足了!
環湖的悠閒,與等待著到集集八張牛肉麵,沒有誰是重要的,只不過少了膽囊的我胃部隱隱作痛著,這一路
原來,那半天的心境,在沉澱後會留下屬於痛苦的灰渣。遠在幾十年前就結成硬塊的碎渣,在攪動這些碎渣時所刺痛的是許多的不堪。畢竟,我沒能有勇氣承擔自己所造成的那一部份,又暗沉又醜陋的那部份。反倒是,關於母親的寂寞被突顯放大。原先還不明白,一直以來母親的任性與霸道,相較於父親的遷就,在我看來是何等懦弱的行為,距離現在也有五十多年了吧!
『我都可以忍耐了為什麼妳就作不到?』父親望著我被打得出血的眼睛繼續說著:『這麼多年來,只有我虧欠妳母親,她所作的一切我沒有理由說她的不是。』
緊握著拳頭的手,因為眼淚而將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這時的痛比起憤怒而言真的不算什麼。痛恨前一晚母親酗酒後,拿著衣架狠狠地抽打在身上,更加地痛恨父親毫不憐憫我的痛。這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依然絲毫不減那份痛處。那年我二十八歲還是個大姑娘家,以為自己有能力讓這個家完整,天真的認為爺爺過逝後家裡會平靜些。父親因為工作關係不得不長期在外,爺爺從中風、失智到離開人世,少說有七、八個年頭。母親在照顧上的無微不至,落得在喪禮時換來那些姑姑們的咒罵,坦白說,我也只能幫她出口氣頂撞那些惡言。除此,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開始以酗酒來安排爺爺過逝後的生活。當年,就像現在一樣,大弟鐵了心離開家,只聽說他跟著跑船去了沒消沒息。現在他依舊在父親過往後,拋下長子的責任,遠赴大陸來個眼不見為淨。那一年,有多少次母親總是在酒後吵著要與父親離婚,這更讓我們幾個姐妹用憎恨的眼光來看待她,這一鬧也就把大家推得更遠更疏離了。
或許,與母親心中的恨相比,我的恨根本不算什麼?在集集吃麵、走過父親退休的明潭電廠以及退休後任職的攔河堰,甚至,到他過逝前半年以高齡八十三歲還被延攬到青山電廠當顧問,這無非是要我不時地驕傲著看待父親榮耀的一生。相對於母親肆無忌憚的酗酒,而會以鄙睨的眼光看待也就無可厚非。只是,這一趟集集之行,當我在懷念著父親的同時,終於明白那一年他所說的:『這麼多年來,只有我虧欠妳母親,她所作的一切我沒有理由說她的不是。』是啊!母親的卑微張顯著父親的榮耀,而當她用這一生守候著長年的孤獨無助時,我們卻只看見她的不爭氣、看見她酗酒後的醜陋。ㄧ直到今天,無視於她連憑弔的機會都來不及,便一頭栽進了寂寞當中。
滿心的以為,自己回來住在母親隔壁,可以就近照顧她 ,也安了自己懸著忐忑的心,兩年多來,因為母親依然偷偷地喝酒,一再的,將她以前的陋形在自己心中反覆地翻開,甚至因為這樣而出言不遜:『我為什麼要回來照顧一個酒鬼。』天啊!真希望當時說這話時母親是醉了、不清醒著。看看自己的嘴臉,毫不留情地看待她的寂寞,或者根本就忘了她的寂寞。從前她的孤獨還有等待週末一頓晚餐或者星期天與父親上教會的時候,過去的孤獨還有能力用金錢物質來買斷,如今,孤獨早已不算什麼,沒了盼望、沒了期待,活著竟成了母親最痛苦的一件事,而我卻無能為力。這兩年來,我所作的竟然是讓她繼續活著這件令她最為痛苦的事。而我天真的以為,只要她身體健康,就能好好的過下去,卻忘了在爸爸走的同時寂寞老早就啃蝕掉她的心。我還硬是要她為我健康起來,為我繼續活著,我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地忘了她的寂寞,忘了她煮一餐飯獨自吞食只為了還活著,忘了她再也沒有可以等待回家吃飯的人。等門的滋味她早已忘了,面對一屋子的回憶她的心老早就枯了。而我,竟然還理直氣狀地責備她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竟然還敢大聲的告訴自己:『等我老了一定不要像她一樣。』或許,我可以假裝這一切是為了她好、為了不想讓她遭受病痛的折磨。但是,我卻忘了她的寂寞,忘了我根本無法取代老伴的那個角色,忘了她守著空蕩蕩的靈魂就只因為我希望她活下去,天啊!我有什麼資格說那些話呢?
當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時他這麼說著:『如果有一天他老了或病了,須要插管活著時,如果以他的立場,他會希望有尊嚴的離開,但是想到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時候,他願意苟延殘喘的活下去,至少,給活著的人有所冀望。』是啊!那種冀望不會有寂寞來吞噬,那份冀望還可以愛。而我們都忘了,忘了母親連最卑微的冀望都沒了,我們都忘了,忘了我們有足夠的堅強可以承擔失去父親的傷痛,而她呢?在我們失去父親的同時,我們的身邊都有著支撐我們的肩膀,而她呢?除了寂寞吧!或許,到現在她連寂寞是什麼都忘了只剩下那付丟了靈魂的驅體,媽,我們去把靈魂找回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