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最近為什麼越來越晚睡？」凱彎著腰開冰箱，不經意似的問。
我切著紅蘿蔔的手停頓了下，「沒有啊，只是有點失眠而已。」
「真的是失眠嗎？我看妳還是睡的很好啊，只是變成了在早上才睡吧。」
我轉身把紅蘿蔔丟進正滾著熱水的鍋子裡，一回頭正好迎上凱的注視。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妳這樣不健康吧？網路那些多數都是騙人的，妳看妳黑眼圈好明顯。」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我急著解釋，「我跟阿難只是朋友而已。」
「瞳，」她沉默了下，「妳幹嘛那麼著急？還有阿難又是誰？妳每晚不睡的原因？」

我低頭不語，手指捏揉著衣角。

「我只是擔心妳，不是要過問妳的隱私。」
「我知道。」

電話響了起來，凱放下手中的馬鈴薯，「對了，我昨天遇到直樹，他看來還是很頹喪，妳真要躲他一輩子？」
　
我看著凱走出廚房去接電話，然後我一邊切洋蔥一邊卻想起高野佈滿血絲的眼睛。那天晚上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我甚至刻意的減少出門，除非是非得練琴之外的時間我幾乎都待在家裡。

其實我知道他還是常在四周逗留，只是不敢上前跟我講話。有時候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會忽然覺得好像被什麼跟隨著，回頭時卻只有空蕩的街道。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

「你有沒有一個秘密地點？」我問阿難。
「什麼秘密地點？」
「就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啊。什麼都可以暫時不用煩惱、不用面對。可以躲藏起來的空間。」
「妳有？」阿難停頓了下，沒有回答反而問我。
「嗯，有呢。在看得到星星的地方。」
「那個到處都看得見吧。」
「不，在台北就不是。我只在台北一個地方看過最閃爍的星星。」
「陽明山？」
「我就知道你會說陽明山。」我笑著，「不是，是體育場。」
「妳跑去體育場看星星？！」

我幾乎可以想像阿難說這話時的訝異。那應該是跟妙差不多的不屑表情吧。妙總是老實不客氣的盯著我，一副我有病的樣子，說我根本是活在自己幻想裡的人。星星到底有什麼奇妙的力量呢？她說。為什麼妳可以不厭煩地看整晚的天空？

「因為那裡很安靜。」我對阿難說。
「在市中心會多安靜？」
「安靜，並不是非得躲的老遠才找的到啊。」

阿難沒有再回話，我在想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居然可以跟個神經病講這麼久。我看著自己打出來的字，一再被新的發言推落排擠，跌到了在幾乎快消失不見的最底層時，螢幕的最上方終於出現了阿難的回應。

「妳快樂嗎？」阿難突然問了句完全不相干的事。
我蹙眉看著這個問題，覺得他好像突然嚴肅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妳對現實的自己滿意嗎？不然不會找什麼秘密地點吧。」

換我沉默了很久。我想到在充斥著高樓大廈的台北夜晚，其實很難看得到星星，我總是躺在體育場裡偌大的草坪上，在黑漆漆的空氣裡不停尋找著一閃一閃的光芒。並沒有特別在逃避什麼吧，我只是單純的看著天空，然後安靜聽著自己的心跳。體育場外的確不時傳來街頭上吵雜的車聲人聲，但當我闔上雙眼的時候，卻還是能感覺到無比的寧靜。因為這是只屬於我的空間啊，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地點，所以在這裡感覺到了無比的自由。

我很想成為一顆星星呢。我常這樣告訴妙。為什麼？她問。

因為星星很努力的在活著，就算只有自己一個，還是很認真的在發著光。
我想成為那樣堅強的人。

「我不知道呢。」我告訴阿難，「我真的不知道。」

阿難沒有再說些什麼，我們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我盯著不停更換著畫面的螢幕，很想再看到他說些什麼，可是阿難沒有再出聲。

我知道他還在，也許跟我一樣正對著電腦發呆。

阿難，難道你不快樂嗎？

＊

趁著沒下雨的空隙，我散步到附近的超市裡購買一些生活用品，在付錢的時候我搓搓依然冰冷的手掌，一邊在心裡滴咕著英國的天氣。明明都是一樣的五月，為什麼這裡還聞不到夏天的味道呢？

我抱著購物袋走出超市，拿出剛買的蘋果啃了起來。街上沒什麼人，路燈還在支撐著跟深夜無止盡的耐力比賽，我停下抬頭看看天空，深厚的雲層散開了一個小小的洞，我看到了一顆星星。

心情忽地好轉，我微笑著加快腳步往家裡的方向走去。我很想快點回家，阿難說不定就快上線了，我要告訴他我剛剛看到了一顆很美麗的星星。

路邊的樹影底下忽然走出一個人。我止住腳。終於瞧清楚是高野。

我抱緊胸前的購物袋，不知道該直接走過他還是開口講話。風越來越大，我的髮絲不停地在臉上飛撩，我看不清楚身前的男人，只好手忙腳亂的一直騰出手撥開它。

「很久不見。妳好嗎？」高野說。聲音有點沙啞。
「還不錯。」我發現自己還是忍不住的緊張。
「對不起，我真的從未想過要傷害妳。」他低著臉，語氣聽來很懊惱。

我假裝不以為意的點點頭，腦子裡卻全是那夜高野可怕的眼神。他當時沉重的呼吸聲還清晰地似乎就在我耳際大力喘著。

「我聽凱說妳最近好像都很晚睡？」
「只不過是失眠。」我說。
「這樣身體會不好。」

空氣裡開始瀰漫起明顯的潮濕味，好像又快下起雨了，想到阿難可能已經在線上，我努力的擺出笑臉，「很晚了，我想我還是快點回家，不然凱會擔心呢。有空再聊吧。」我輕輕點頭，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走過。

「瞳，」高野輕聲喚住我，「難道妳就那麼確定我不能給妳幸福嗎？」

我停下，但沒有回頭。「再見，直樹。」我說。

＊

阿難果然在線上，真好。

我體內流竄過一陣溫暖的感覺，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依賴起阿難。很奇妙，而且不可思議。在倫敦的我，跟在台北的阿難，生活上也許是根本不相關的兩個人。我們是為了什麼而相遇的呢？每件事的發生都該有個原因吧？我跟阿難的相遇到底是為了怎樣的理由？

「我看到一顆很美麗的星星。」我告訴阿難。
「我昨晚也看到一顆。」他回。
　「是怎樣的星星呢？」我問。
「自己一個，卻還是很認真的在發著光的星星。」

我愣了一下，阿難說出了我正想講的話。很詭異的默契。

「我那顆也是哦，」我回，「說不定是同一顆星星呢，我現在看到的也許就是你昨晚看到的。」
「有可能啊，畢竟是活在同一個天空下嘛。」

感覺到他似乎在想著什麼，我鼓起了勇氣問，「阿難，你不快樂嗎？」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隔了一下他問。
「因為，你在看星星。」
「看星星跟快不快樂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剛好看到而已。」
「我會在需要勇氣時抬頭看星星呢，」我說，「總覺得可以得到堅強的力量，既使是自己一個人，只要想到頭頂上有永遠在閃爍著的星星，就好像不再害怕什麼了。」
「妳現在害怕著什麼嗎？」
「有啊，我害怕自己會停在原地無法前進。有點像是看不到出口的感覺，你知道嗎？就是未來該怎樣的那些事。」

我訝異自己的坦白，連瑞秋都無法說明的煩惱，我卻這麼容易的說出來了。好像是對著阿難就不想撒謊的心情。

「未來嗎？」阿難說。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裡，雖然很努力的想過可是還是完全沒有頭緒呢。但我還不想放棄。我不想在還沒感受到前就失去了我的心。」我停頓了幾秒，「阿難，你呢？你知道你的心在哪裡嗎？」

阿難沒有講話。屋外碰的一聲下起了大雨，我起身關窗，然後皺眉看了眼天空。

星星消失了。

其實就連妙也不知道，我之所以討厭雨是因為它跟星星無法同處一個天空。每當下雨，天空就像是沒了生氣，我跟星星的距離被雲層完全地阻隔，而這讓我不安。非常的不安。

「我這裡下雨了。」我回到電腦前送出這句話。還是沒看到阿難回應。

「其實，」我開始在聊天室裡自言自語，「我一直不喜歡雨呢，那讓我覺得厭煩，沒有理由的厭煩。很好笑吧？我如此討厭雨，卻選擇住在屬於雨的城市。可是台北的節奏實在是很快呢，在那裡老覺得像是被牽著走路，腳步凌亂的常常喘不過氣。」

我正要再繼續講下去時，阿難終於又出聲了。

「妳想聽首歌嗎？」
「嗯？」
「妳不是問我，我的心在哪裡嗎？我的心，應該就在這首歌裡。」

幾分鐘後，我收到阿難用E-Mail寄來的歌。全世界都在下雨。我默念了一次歌名，心裡忽然湧起奇特的感覺。望望窗外越下越激烈的雨，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打開喇叭。音樂一開始由一段鋼琴的旋律帶出，然後，我聽到一把低沉的男聲。

八分三十秒。

我幾乎是忘記了呼吸般的聽著男人的聲音，深怕一個眨眼就會錯過任何音符、任何字句。音樂停下後，我把歌調整成重複狀態，然後像著了迷似的一次又一次的仔細聽著。

渴望。自由。勇氣。相信。這是阿難的心嗎？

我閉起眼睛。是的。我想我聽到了他的心跳。跟瑞秋一樣，心確實跳動著的聲音。外面的雨瘋狂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可是我居然一點都不再覺得失落不安。我的腦內滿滿地只有感動。無法形容的感動。

我的呼吸還是平穩的。我終於了解一件事。
我想我喜歡上阿難了。從未見過面的阿難。

＊

我坐在鋼琴前面。打開琴蓋。手指在觸碰到琴鍵時停下。然後我想起那段聽了整晚的聲音。微笑。開始彈奏。

全世界都在下雨。

我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從阿難心裡傳送出來的勇氣，越過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進入了我的體內。我喜歡阿難。很喜歡很喜歡。現在才明白的感覺。原來是我在不知不覺中對阿難上癮依賴，然而我卻一點也不想戒掉這樣的習慣。

我找到我的心了。
它其實一直都在，我的心只是不在我體內卻在阿難身上。

彈完記憶裡最後一個音符之後，身後忽然響起了拍掌聲，我側頭往門口看去，瑞秋喜孜孜的就站在那裡。我從她臉上的驚喜知道我已經突破了自己。原來，要前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要知道路該怎麼走。

「我知道我的心在哪裡了。」我笑著對她說。

＊

阿難消失了。就跟那夜的星星一樣。

我已經連續兩天沒看到他上線，雖然只不過是短短的48個小時，可是我就是不由自主的擔心著。阿難會不會是生病了？阿難是不是忙昏頭了？阿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無數個念頭充斥著我的腦袋，我一直不停地著急。

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我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想念他。

阿難你這個笨蛋到底是跑哪去了？

＊

無法再只是呆等阿難的回應。我盯著眼前的時鐘，上面的秒針不停地移動著腳步。

倫敦與台北。我跟阿難。

我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個交界點，如果選擇錯誤，也許連跟阿難繼續做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了。但我此刻卻很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因為阿難而找到的心跳。如果什麼都不告訴他的話，那我必會後悔一生，為了這也許會是我的幸福，所以更不該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啊。

我不願意再過著阿難已經呼吸過了的時間。

下定決心之後我拿起電話訂了明天回台灣的機票，又打給妙要她來機場接我，然後打開電腦寫了封信給阿難。


阿難，

我知道我的心在哪裡了。對我而言，你也許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星星。雖然我並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走下去，對於這種事我一向很迷惑，可是阿難，重點是我也不知道人生會否只有一次幸福的機會。所以你明白嗎？我不想連試都沒試過就放棄的心情。

阿難，你想跟我一起看星星嗎？不只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而是在相同的時間裡，確實的一起並肩躺在草地上。

你還記得我的秘密地點吧？我曾經以為那將是一輩子只屬於我自己一人的空間。可是現在我想把鑰匙給你了。後天晚上九點。我會在那裡等你。

我已經伸出手了，阿難。而你是否有勇氣出現？

＊

「什麼？！」凱跟齊同時尖叫出聲。
「我說我明天回台灣。」
「瞳，妳真的走火入魔了。」凱不停搖頭，「那學校的事怎麼辦？妳不是有個演奏會？」
「我已經跟瑞秋請假了，演奏會還有時間準備。」我說。

瑞秋很爽快的批准了我的假單。記得找到幸福。她含笑看著我說。

「真是不可思議，妳一直都是很理智的人。」
「凱，我必須要這樣做，我也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如果我現在選擇留在原地，那麼我一輩子都將後悔。」　
「可是妳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啊。」
「也許我是不知道，不過那並不重要了。」
「我的老天！」凱轉向齊，「你怎麼不幫忙勸勸她？」
齊抿著嘴像是在想些什麼，然後他看著我，「瞳，妳確定這有可能是妳的幸福嗎？」
「我不知道，」我很認真的看著他，「我唯一確定的是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

我忍不住的微笑起來。只要一想到阿難，心情就無法不愉快。

「那就去吧，」齊沒理會凱的尖叫，他緊緊抱了我一下，「總是要相信自己的。」他說。

＊

機場。晚上九點。我抓緊著登機證等待。

今天沒有下雨，天空上連一片烏雲也看不到，感覺就像是伸出手便可以觸摸到滿天的星星。

在前進與後退之中，我選擇了前進。
阿難，我終於找到一個人走向你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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