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出神經的牙齒
雖然《敘事理論》幫助我從舊有的家暴目睹事件,以及衍生的角色扮演與重述的老掉牙故事中,找到一個更貼近自己生命的新故事,以及實踐新故事的力量,也從中體會到父母在有限的智識能力與資源下,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而直面自己也有人性裡的暴力潛質,也是我學習接受生命,到最後將所有痛苦都充公的願景。
只是,在我大腦的理性思考裡,依然有人、我的相對關係,隱微的還是覺得父、母如同我,都有各自的生命功課要完成,我為什麼要承擔他們的部分呢?特別當我用力地觀照自己的功課,甚至有意識地關掉慣性,試圖改變大腦處理訊息的路徑,卻發現他們依然慣性地爭吵、埋怨,甚至幾乎要大打出手時,我自己會變得很受傷。怎麼我都在身心實修進步了,為什麼雙親都仍舊原地踏步呢?為什麼我看不見大家共同成長的光明景象,卻看見自己像隻老牛在冬日硬土上耕田的無奈呢?
記得2009年夏天與父母在特力屋的廚房部門,商討新廚房裝潢的細節,沒想到他們只為了該不該多花錢買一個廚具的鋼架就當場面紅耳赤大吵起來,母親依然喋喋不休指控父親喜歡指手畫腳,父親則是連鎖反應地揚言要揍人,現場銷售人員很是錯愕,而我則是看著吃驚的兩個女兒與旁人,他們訝異的眼神裡彷彿都在等待著我的解釋與說法,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解釋這混亂的一切,反倒惱羞成怒地突然感覺全世界都與我為敵,很想立刻逃離現場,卻是發現腳怎麼都像生了根似地動彈不得,感覺自己有義務停留在原地,收拾關係衝突的殘局。當時我心想,原本好意地出個十幾萬來裝修娘家老舊的廚房,找個機會創造齊心打造夢想家庭的溫暖氛圍,沒想到在賣場刻意營造的現代化與虛擬的美好展覽空間裡,我的幸福想像還是被冷冷地劃破,實在難忍,無法平靜。
事實上,真正讓我憤怒的,已經不是高齡雙親繼續口角衝突本身,而是我自己在心理療癒的想像裡,一廂情願所描繪的家庭和諧願景與境界,跟實際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再次覺得外在所有人、事、物似乎都要跟我作對似的,一再被某種力量違逆意願的感覺,好像被詛咒般的開始生起悶氣。
面對眼前身歷的這種境地,特別是心裡落差的鴻溝,就是讓我按耐不住,也安忍不下,一時瞋心就像上了勾的魚兒,於是開始對他們批判,甚至嚴格要求起來,覺得父母真的太不負責任與怠惰了,怎麼一大把年紀來還不知長進!
瞋心,傷的就只有自己,特別自己用力掙扎與蠻勁想擺脫的分分秒秒,銳利的勾就扎得更緊,除非願意放下瞋心,就像脫了勾的魚兒。
我承認,自己是瞋心很重的人,也正因為自己的觀察特別敏銳,所以更容易被挑起對錯的二元評斷,因而躁動反應。一開始看著父、母直到老年依然故我的紛爭,起先對自己終於能掌握其中的動力關係與心識運作,很是洋洋得意,可是知道又怎樣呢?看著雙親隨時的擦槍走火,都能讓我一不小心就被勾召出許多恐懼與不知所措,這常讓我雙重受傷,第一重是內在孩子目睹家暴的無助感再現,第二重則是成年的我對於改變父母關係現狀的無力感,似乎在理解問題到解決之間,好像還有一個不可測的鴻溝存在。
於是,無奈地望著父母親繼續情緒失控的我,看似什麼話都沒說,也沒任何積極作為,內在卻無法停止對他們的批評與生氣,乃至怨懟他們怎麼一點都不長進地憤怒與失望,於是,大腦像一部壞掉了的留聲機,吵雜叨絮地重複著:「你們都錯了!錯了!錯了!」,好像眾人皆醉我獨醒,自己變得異常痛苦、焦慮起來,甚至比以前小時候無知被捲入親情戰場還難受,過去反正是一起打情緒與無明的混戰,就像一群沒事互咬並在泥地打滾的豬,癱賴在爛泥巴糊裡的腦筋都搗爛了,現在反倒自己清醒地爬了起來,抖落了一身的泥巴,卻成為更無力的旁觀者,孤獨與使不上力的挫敗,才真夠磨心的。
除了親臨衝突現場的無聲批評與鬱積怨懟之外,日常看似平靜的日子裡,自己還會在心裡莫名其妙地拿著放大鏡,開始批判、檢閱父母的一切,「如果他不是…,結果就不會…」、「都是因為他…,所以才會…」,我像激躁揮舞法槌且喃喃自語的大法官,是唯一詮釋、定奪眼前一切的獨裁,然而嚴正其詞、洋洋灑灑定了父母的罪又如何?
逐漸地我覺得自己像顆蛀得裸露出神經的牙齒,缺少琺瑯層覆蓋與保護,對冷熱、酸蝕甜滋都異常敏感,無時不刻地被刺激到疼痛不已,哇哇大叫地反應過度,然而,知道會痛卻又不知該從何處或哪根壞爛了的神經挑起,光是抓狂地敲著殘破不堪的蛀牙,卻再次讓疼痛指數飆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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