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中午時分，隨興地在友家日本料理店用餐，當時已一點多，推開門進去發現諾大的空間，只有一桌客人。

　　友家幾乎成為我的後門廚房，所以服務人員跟我都已熟稔，她們也習慣我的微笑、問好，以及關心她們的近況。

　　我坐了下來、點餐，瞥見左前方的兩位男客，點了一整桌的食物，也許一整隊牽罟的人來用餐都沒問題。牽罟，我喜歡母親的這句台語口頭禪，這讓我聞得到安平的鹹鹹海風，以及那裡扯開吼攏，大嗓門說話的古樸人們，我從沒忘記自己的一半是來自大海，正是海的女兒呀！

　　這兩位男客嘴裡咕嚕咕嚕的，大半時間都是說事，抱怨公司內部運作或同事。我看他們一身穿著，也是人模人樣的，還手掛黃澄澄的金錶，約莫是富二代的眩富作態，就怕人家不知道他背景很硬。

　　這時，剛好從樓上下來了幾位日本客人準備離去，服務員妹妹很機伶俐落地推開門，用日語說了句謝謝再次光臨之類的，我沒能聽懂，但覺得她們甜甜的嗓音，落入耳裡很是柔絲滑順，像用棉花蕊心掏耳朵似的。

　　「說的是什麼爛日語呀！我一句也沒聽懂！在日本待了那麼多年，我都沒聽過人家這麼說，真是亂七八糟！」背對我的那位男客人劈哩啪啦地挑刺起來，不僅搖頭嘆氣，還射出幾道鄙視的眼神。

　　有趣的是，大家顧自地忙著自己的事，沒能承接他的那句話。

　　他很是不耐地像卡住的播放器，呆滯、刺耳地反覆重述著那幾句話，越說喉頭約乾、越緊，根本像是潑賴的臭頭小子。

　　我猜，招呼客人出門的服務員妹妹們也聽見了，只是他們對於這無端的羞辱無從回應，像一團棉花似地，叫這男客人的一拳，反而有點氣虛。

　　只是，這讓我聽見了。我太生氣了！

　　自有家開張以來，這些服務員妹妹的努力我是看在眼裡的，他們從安徽農村出來，大約都只有國中學歷，但是午休時間努力地死背五十音，以及簡單的應對用語，說句老實話，我現在可沒大本事把日語學好。撇開語言技巧本身不說，他們從心說出來的每句話，以及溫暖的招呼，也夠我們珍惜的。

　　當下，我很想走過去，叫那位只會羞辱別人的碎碎唸先生閉嘴，會乾脆拔掉他的插頭，讓這台故障的播放器給停機去進廠維修。

　　有那麼一秒，我站起身來，我很清楚像來衝動的我，根本沒在怕，搞不好還氣瘋地跟他大吵起來。

　　「有錢待過幾年日本就了不起了？！嘴巴臭得像堵住的糞坑，恐怕你說出的日語連鬼都犯愁呢！」

　　只是在我烈火正熾的下一秒，腦袋閃過一串跑馬燈：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霎時，心中像是注入了楊枝甘露般，清涼滋潤。

　　我知道，是眼前的這位男子讓我看見自己的傲慢，雖然不挺明顯的，但在起心動念的最細微處，我一定還有架著的姿態，才會讓我幸運地得到提醒，繼續老實地修持這門功課，而不是自是非他地指責他破口大罵。

　　我，就是站在現場。

　　每一次傲慢出現的所在，即使眼見所及並非是自己傲慢，而是別人，然而我的確是在現場呀！

　　無可規避的，我得像一頭老牛地在心靈福田上耕種，直到有天我不會出現在傲慢發生的第一現場，或者，我的功課得持續到全世界的傲慢都消失的那一刻。

　　不知該如何描繪這盛怒第二秒之後的自己，充滿感激地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只記得那頓飯吃得香甜，落入心靈的是悅妙禪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