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9 19:05:46品瑜

停電了的冰箱

 

自我感覺良好的婚姻,就像停電了的冰箱,將原本滋養的豐富美食,通通給迅速敗壞、腐爛,等不知情地猛然一拉開,惡臭令人作嘔。掩鼻而逃,邊逃邊吐,就成了唯一的僥倖。然而,僥倖之後呢?

  覺得有些反諷,原來,自己對婚姻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也許,這也是我逃避婚姻真相的生存手段,或者只是慣性老舊信念的一個衍生品罷了。

  七月回到台灣與友人聊天,在婚姻中忐忑不安的她,很好奇我怎能如此處之泰然,或者沒多作其他想地無謂,之前一家分隔兩地了兩年多,現在又時時放任先生經常一個人。

  她很好奇,難道我都不怕「被離婚」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恐怕「被離婚」還不是我內心最驚悚的慌亂,而是被離婚所牽扯的種種傳統主流價值問題、自我認同危機,甚至是鬼影幢幢已久的被人遺棄的噩夢吧!

  然而,這故事也並非三言兩語能道盡,不是我不夠坦白,而是,我自己還在拔除說了太久的老掉牙故事,腦袋還沒空出給新故事的空間來。

  友人又問:「你是過度自信?還是真有特別馴夫的手段?」

  我啞然失笑,顯然我不給出一個答案的話,這話題不會有休止符。

  「我想,陪先生經歷過那麼多,從他憂鬱症、嚴重失眠,到接受心理治療的過程,這一路走來,他應該是很珍惜的。」我答非所問。

  很清楚的,我又「阿信」起來,總是抱殘守缺地將堅苦卓絕視為自己的剩餘價值,彷彿自己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嘴巴說說的美德了。

  只不過,友人還相當滿意我的答案,覺得自己根本作不到這些,還性別角色調換地異想一下之後,很有自信地認為他要是我先生,鐵定也不會跟我離婚的。

  是嗎?

  這單一變項的推論太冒險了,只有在冷冰冰的實驗室裡,才能被作假成立吧!

  只不過,我這「阿信」版的人生主流故事,說的倒背如流之後,我倒是很自愚自樂地痛苦且快樂著。

  語言,是被人說出來的,卻反向制約著思維,從「人」說「話」反轉變成為「話」說「人」。同樣的,我到最後還真的被自己的故事給「說服」了!

  總是將自己命定在「犧牲者」的血洗角色,彷彿這是人生舞台上最沒有爭議與競爭的邊緣人物,恐怕再退就直接推到台下的粉身碎骨,於是,也沒人會真的用放大鏡檢視與探照燈細瞧,甚自在黑暗中的自顧發呆喃喃自語,也不見得會被喊卡。

  我真的很愛演這樣的角色,一成不變成為絕佳的樂趣與安心。

  這就是我口說的婚姻故事,一位陪著先生經歷心理風暴的太太,鐵定是不會「被離婚」的!

  回想結婚十二年來,特別是前年,先生憂鬱症爆發,天天遑遑不可終日,毫無預警地情緒失控與言語辱罵,甚至在家裡大摔東西,進而演變到天天失眠。

  夜半睡不著,先生會從三樓衝到二樓臥室,大聲辱罵熟睡中的我,我常常是自睡夢中一躍而醒,也往往分不清是噩夢或現實地恍然許久,整個身心都像被猛烈撞擊過後的渙散與撕扯。

  陪著他熬過漫漫長夜,嘗試各種藥草偏方與靜心冥想,還加上長達一個半小時的香氛精油全身按摩,卻總是被先生突如其來的又一陣氣不打從一處來地撥開,繼而又是怒吼說根本沒用,咆嘯著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我才是罪魁禍首,並為所有的災難負責。

  白天,拖著疲憊與揪心,上網搜尋與詢問友人各種治療,陪著先生看過中醫、西醫與心理醫師,卻還得時時在大街上被他失控地破口大罵,而只能低頭賠不是地趕緊安撫他。

  我發現,煮晚餐前自己總會準備一杯淨水,誦經念大悲咒,看起來是為先生準備的大悲水,實則安撫了分秒驚甫未定的自己,有一點相信、一份依靠,還有一絲絲撐下去的力量。

  直到去年年底,先生病情好轉,雖然情緒失控仍時常上演,但是至少強度與力道都被零星分散開來,讓我再度為自己的主流生命故事下一個註解:日子,總會熬過去的!

  有趣的是,現在先生睡覺時都會打呼,甚至說起夢話,雖然我常被吵醒,卻沒有懊惱,心想對比他長期失眠的一切,我很是欣慰這樣的轉變。當然,當我在心底對自己說出這些感恩故事時,又再次強化了自己「阿信」的特質,很驕傲與得意,覺得自己真的是苦情歐巴桑的最佳代言人!

  然而,苦情歐巴桑真的永遠不會被先生嫌棄嗎?牽手真的可以出頭天嗎?「阿信」真的不會「被離婚」嗎?

  說著「阿信」版老掉牙婚姻故事的我,的確是沒想過這些問題的,終日只是自我碎語著犧牲享受、享受犧牲的情節,就好像在婚姻的安全閥上,糊上一層又一層的狗皮膏藥,有時還真的很是安心,自欺地以為從此打起免戰牌。

  老掉牙的故事,選擇了一個跟自己慣性更容易相處的思維模式,讓我逃避了事實的真相,以及挑戰自己心理陰影的沉重,卻沒認知到,當劇情在兜不攏的情況下,戲總有一天會被拆台的,而角色也永遠有被替代與剔除的時候。

  當反諷的元素,悄悄的在腐蝕劑般的自我感覺良好中,煙霧迷漫,「阿信」的劇碼即將從親情倫理劇,急轉直下到一場無可名之的鬧劇。

  那一轉瞬,不過是秒針齒輪咬下一格的時間。

  套句最通俗濫用的詞,那就是「晴天霹靂」或「五雷轟頂」。

  回德國第二週,我們全家、婆婆與長年旅居波蘭的大伯一家人,一起在波羅的海度假,我很享受許多時候能一個人騎單車與散步的獨處時光,甚至能覺得如此地珍惜富裕生活,也算改寫了自己向來憋屈窮人意識的酸腐滋味。
  
  沒想到,倒數第二天,先生的公司來了封郵件,直指遣派五名工程師到國外電廠支援的計劃失敗,他要負完全的責任。

  一如既往的,先生在咆嘯所有的公平,覺得這一切都是國際間政治力與權力的運作,根本與他權責無關後,就將所有錯誤歸咎在我身上。

  「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我就不會接下這爛工作 (bad job),還要忍受這種不公平待遇!是你毀了我的度假心情,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你現在要負所有責任!」

  歸咎到最後,先生為這惡劣的職業生涯作了總結:「都是因為你的德語太爛,讓我沒法選擇回德國工作,像你這種爛德語,能在德國看醫生、修汽車與生活嗎?你看看你自己,說得那麼好聽,什麼願意跟我回德國選擇簡單的生活,你有沒有搞清楚,回德國你就是死路一條!你小孩在全德文的環境下,就會看不起你這種母親,到時你要怎麼辦?我們十二年的婚姻生活,每次的挫敗與衝突,都是因為你的德語太爛了,也不去考個德語檢定,證明給大家看你在德國是有勞動生產力的,你說,我的人生是不是給你毀了!」

  那怎麼辦呢?
  
  我沉默地想著,卻也很清楚,先生想的正是離婚,如此而已!

  對比著兩星期前與友人聊天時的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應該不會「被離婚」,以及前一天的享受富裕知足生活,我覺得好像打開那堆滿生鮮食物的斷電冰箱,猛然,腥臭與敗壞,那視覺與嗅覺上的雙重凌遲,翻攪著胃中的汁液,作嘔!

  只是,我再也不想碰的一聲關上冰箱門,更不願只是反射地拔腿就跑,相反的,我是被眼前這一切給震懾住了,雖說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敗壞,但的確是破天荒地呆愣站在腐臭轟炸的面前,靜靜地在感官刺激與痛苦之後,凝視著殘酷的真相,試圖還原那關係敗壞之前,是不是自己老舊信念所撐持的老故事,就已經預言或註定了一切?

  我的「阿信」版本故事,究竟在腐敗裡,扮演了多少的催化作用呢?

  雖說,婚姻問題絕非單一變項,然而,我更想作的是,藉此好好檢視自己的婚姻故事裡,到底是出了什麼兜不攏的主線?

  不是自我罪咎與憎恨,而是當自己總在親密關係的經營裡,複製同樣的衝突模式時,我最想嘗試的便是問問自己,到底故事是如何被我說出來,才會演變到今天掀開停電冰箱的不堪與打擊,而故事又是如何反撲地制約了我,讓我願意看不見這一切的真相,與自己該承擔的責任。

  當晚,我一個人在海邊獨坐,直到夜深十一點。

  情緒之後,只是在虛空之中,一一取出那敗壞的食物,慢慢地掀開、細瞧。

  漫活的。這工作是龜速地進行著,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時間,才真正能把冰箱給清理乾淨?!

  然而,我卻欣慰願意忍著惡臭而不逃跑的自己,第一次的嘗試,許多不確定的未知。但,我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反差現實的溫柔,眼睛所見我還真是為難了自己,然而也只有心的柔軟觸鬚才知道,這輕撥慢撩,卻是給自己的慈悲,那是一種直向根本處的勇氣。

  但願勇氣裡也涵藏著智慧,帶著我相印慈悲的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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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記得大學二升三那年,我們寢室偷偷買了電冰箱,結果暑假回來,斷電地腐敗兒臭味四溢,當我們一起把電冰箱般到公共澡間清洗,掀開門那一刻,我跟另一位室友都轉身嘔了起來,吐到最後很慘然的膽汁苦味。但到最後我們都邊吐邊洗地把冰箱給清乾淨了!
  就在二十多年後,面臨婚姻的沉重問題,原本還無法掌握那種上一秒原本自我感覺良好,而下一秒硬是要面對「被離婚」的閃電來襲,腦袋裡一直不知該如何確切地表達這感覺的落差。
  幾天之後,突然想到了這「停電了的冰箱」隱喻,讓我有了更清晰的畫面,去辨識自己生命裡老掉牙的故事,以及如何構思新故事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