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6 22:55:27品瑜

呼叫~呼叫~「打人的喊救人」確認中

 

    週五,陪遠道從德國來的大伯一家四口在金茂凱悅用完午餐之後,就邀他們在濱江大道走走,隔著黃浦江看著外灘的另一番風情。

  大伯與大嫂提議想喝星巴克的咖啡,正好濱江大道有一家,戶外座位還可以遙望欣賞外灘風景。

  只是,貪戀這美景與咖啡香的人們也不少,點單櫃台前塞爆了人潮,混亂中我聽見櫃台人員叫我們換另一方向排隊,我趕緊低聲跟先生說:“店員要我們排另一個方向喔~”,沒想到他卻當場發起脾氣來。

   “你給我閉嘴!我就是要排這一頭!”我看見先生用嚴厲、嫌惡的眼神射向我,並大聲地制止我說話。“你知道什麼東西?!”

  霎時,我全身緊縮冰冷,整個人像條著火的尼龍繩般,散發刺鼻塑膠味地揪成一團小硬塊,緊閉的不只是嘴巴,整個身心靈都關門大吉地嘩啦啦地拉下了鐵門,鎖住。

  ㄘㄞㄘㄨㄚˋ!(台語:描述一個人用輕蔑、不耐煩與厭惡的方式對待另一方)

   我會直接聯想到這詞,實在是因為母親四十多年來最常重覆的就是這個詞兒,尤其當她指控父親不當對待她的種種罪行時。當然,這ㄘㄞㄘㄨㄚˋ一詞也適用於其他親朋好友身上,只要母親覺得大家都對她不公平,或者不注意她的感受,甚至根本就是情緒極致化到對方不把她當成一個人來看,ㄘㄞㄘㄨㄚˋ一詞就為她作了最好的防衛與註解。

  的確,這小小的火花引爆的當下,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我也有這種被先生ㄘㄞㄘㄨㄚˋ的感覺,然後直接同步連結到我慣性的「受害者情結」,憋屈、幽怨與難過地可憐起自己來。

  慣性念頭,可是最野心的侵略者,迅雷不及掩耳地攻城掠地,瞬間內在空間就充斥著「受害者情結」的複製品與分身,小丑跳樑地起來。

  先生怎麼可以這樣呢?!從週三開始,都是我辛苦地擔任大伯一家的地陪,吃喝玩樂全由我包辦,就連衣服清洗都由我負責,他到周五中午才出差回來,而我可是忍著經前陣痛與不舒適,一路陪伴呀!

  為什麼每次先生都要這樣當眾羞辱我呢?難道是我做錯了什麼嗎?還是我真的那麼讓人看起來厭惡與討厭呢?

  我到底還要怎麼改進,才不會讓這種難堪場面發生呢?

  念頭像癌細胞增生,一下子就讓我的身心靈無法正常運作,整個人簡直像癌末病人般的奄奄一息。

  就在我念頭如癌細胞的蔓延的同時,不過十幾秒的時間,櫃台人員再次說中文要先生到另外一個方向排隊,這下他可沒話說了。

  只是,我彷彿得到什麼撐持地,再度輕聲問他:“請問你為什麼要對我發脾氣呢?”

   先生再度不耐煩又閃躲地說:“沒事了!”,似乎不想與我繼續針對剛剛的小火花進行對話與確認。

  我再度閉上嘴,只能端著買來的咖啡與果汁,走向戶外咖啡座去。

  總是這樣的,與先生結婚十二年來,許多生活的小衝突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發生,卻又似乎無聲地封閉。

  剛到德國時,語言不通的我,只是在超市問了他一句:“請問這罐清潔劑怎麼使用呀?”先生憤怒地回我一句:“你是眼瞎,不會自己看喔!”

  開始學德文時,我可能沒把他秘書的姓給唸好,惹得他當眾發飆:“你是笨蛋呀!德文都學不會!”

  臨盆前一星期,在醫院填寫資料時,因為搞不清楚Hinweis (德語字面意是:暗示) 這一欄時,小聲問先生,卻被他當著護士面前高吼:“德語這麼爛,你怎麼在德國生活!”然後衝到外面離去,最後嚇得護士趕緊驚恐協助我填好表格,原來這欄位是要填我的婦科醫生名字。

  十二年婚姻生活裡,都是天天有這般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發生,而我最常的感慨是,或許當我變成比先生更資優的人,他就不會這樣對待我了!

  不是說我已經消解了這種感到被先生ㄘㄞㄘㄨㄚˋ的疑惑、不滿與痛苦,因為時間只是一只更深的罈,暫時收留了這些未經分解的粗重感受。

  那天午後,陽光風好的午後,我們依然是談笑風生的,並計畫著暑假的波羅的海家族之旅。

  只是,我的身體裡開始冒著疑惑的泡泡,啵啵啵地聲響著。

  那天晚餐後,在流理台前洗著碗的我,決定不逃避那種慣性作為受害者的痛苦,安忍地在細微處觀看,看到底自己還能如何自憐與自傷,甚至埋怨先生到多深的地步。

  過去,我習慣將自己閉鎖在疑惑的泡泡裡,因為那是最廉價與方便的自我防衛,我只要落入受害者情結裡,就可以無事可作地只管哀怨自傷,然後強化自己道德神聖化的形象,繼續鼓勵著自己「作到流汗,讓人嫌到流涎」的阿信精神,而對方永遠都是迫害者與加害人。

  然而,受害者情結真的只是好看好用的防衛機制,卻嚴重地戕害了我自己與對方,我只是把自己陷落在更無助的境地,而對方同樣無計可施的在泥沙裡掙扎。

  損人不利己!

  洗完碗,也梳洗完畢,準備上床看書的我,經過正在昏天暗地打著電動玩具的先生桌前,原本我就想把自己繼續關在那疑惑的泡泡裡,這不僅有一種熟悉與習慣的安全感,而且可以避免更多為了解答疑惑所產生的痛苦。

  但是,我還是決定跟先生談一談。

  於是,走過他桌前的我,倒車幾步,決定讓自己面對另一種可能。

  “可以跟你借十分鐘嗎?”
  “唉~”目不轉睛地打著電動玩具的先生,依然是不耐煩地。
  “我有一點堅持,希望你借給我十分鐘談談,拜託”

  拗不過我的堅持,先生按下暫停鍵,把電腦上的虛擬廝殺給急凍。

  “請問,你今天下午在星巴克的反應,我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惹你生氣?我感覺到自己被你拒絕,你完全不把我給你的訊息(到另一頭去排隊)當作一回事,這對我來說真的感到很難過,而且你的口氣很不好,回應的臉色更是很冷峻,這讓我會形成一種「我很惹人討厭」的認知,我越想越難過,所以決定跟你確認一下事件的狀況與所有訊息。”

  說完,先生顧左右而言他,回答說:“根本沒什麼呀!”

  “可為什麼你要那麼大聲回應我呢?我知道自己習慣性地內疚,但是,我現在向你尋求解釋,就是希望解開自己心識上的許多結,所以請你幫助我,成清一下那幾十秒鐘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唉!”先生又嘆了一口氣,眼神依舊閃躲,看起來很不想談。

  我們之間沉默了半分鐘,感覺我幾乎要放棄了,寧願躲回自己的疑惑泡泡裡,好像比較容易一些。

  “我做錯什麼事嗎?你的憤怒跟我有關嗎?請幫助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問。

  先生這下有點被逼到了非得表白的境地,有點張惶,但又有種隱隱的輕鬆。

  “對啦!我是感到很生氣!”他說出這句話,之後整個人像團鬆軟的麵糰,臉上的線條柔和地像麵線。

  “是因為我嗎?不然,你怎麼把氣出在我身上呢?”

  “唉!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只是當時一看星巴克這麼多人,我簡直煩死了!我最討厭看到那麼多人了!”先生如釋負重地說完。

  當下,我真的很感激也很佩服先生,願意坦承說出自己的情緒,這誠實的勇氣也是可以提醒我自己。

  或許,先生看我舒放的表情,隱微地受到了一種鼓舞,輕緩卻篤實地慢慢說出:“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的!對不起~”

  霎時,整個空間好像柔化了,又或者我們都變成了光,來去之間不留痕跡,無傷。

  “我接受你的道歉,謝謝你願意對我這樣坦白。”我將先生抱在懷裡,身心很是震動地說著。

  只有真相能將人釋放與自由!

  再次體會這句話的意涵,原來,我的受害者行為模式裡,有時候根本拒絕知道真相,卻情況將自己困在熟悉的自憐自傷困局裡。

  不知道擁抱了多久,先生很是甜蜜地看著我,又是補來一句:“我也知道自己很容易把你當出氣包,我以後會更小心的!”

  “啊哈!”又是驚訝的一句。

  生命是這樣的,性格的陰暗面總會一再地浮現,就像有光的所在,要是我們還尾大不掉地抱著自己的那只具象且作為安慰用的破布娃娃,就永遠會出現所謂的陰影。

  只是,當我們開始有了覺察,每次在陰暗面又無限放大時,就能即時驚叫出:“啊哈!”,於是,我們對於生命就有了多元的選擇與嘗試。

  分享這則看似沒啥大不了的是,主要是希望大家能體會所謂心理的陰暗面總是如影隨形,只要我們還認同這世間的物質現象,就永遠不可能逃避陰暗面的籠罩。

  所以,我們能作的就是不斷的覺察,並為自己打開心裡可以嘗試的無限空間,熟練操作幾遍之後,在面對陰暗面籠罩時,也可以不怖不驚地談笑用兵了。

  自然,承認了這事實之後,我們也不避自欺欺人地宣稱已經永遠擺脫陰影了!只因為我們知道那陰影的所為為何,所以如實面對才是我們能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