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大伯全家四口從德國來訪，由於先生到菲律賓出差，我只能當全程地陪，陪他們逛逛我自己也不熟悉的陌生城市。

    午餐時間，不知怎麼話題突然轉到暑假到波羅的海度假的計畫，大伯提到希望能讓我婆婆有機會跟三個孩子的家庭一起家族度假，作為她八十大壽的生日禮物。只是天不從人願，最近婆婆又跟我大娘姑吵架，已經水火不容到互掛電話的程度，大娘姑撂下狠話，她們全家堅決不參加所謂的家族度假。

　　“唉！為什麼這個家族總是愛吵來吵去呢？”十六歲的姪子馬克思無奈嘆道，“奶奶每次都會跟大家鬧脾氣、處不好，真是傷腦筋！”

　　大家面面相覷，一時還真無言以對。

　　其實，大伯與大嫂在十幾年前與婆婆許多次激烈爭吵後，現在住華沙的他們只利用暑假帶孩子回婆婆家半天，算是一個情理上的交代。至於我住在荷蘭的大娘姑，每次帶孩子回婆婆家不到半天就翻臉作勢要開車走人，但為了完成她的名牌血拼計劃（婆婆家隔壁村是全歐有名的名牌暢貨中心），她通常可以跟婆婆冷戰到最後一天，最後也是撂下「再也不回來」的狠話，揚長而去。

　　現在，大概只有我們這一家，每年固定回德國探望婆婆兩次，並且帶著她一起度假。

　　“我們一直覺得你很奇怪，怎麼有辦法跟我媽相處呢？你有時還能待超過兩個月，我們很懷疑你怎麼辦到的？你要不是夠強悍，就是非常軟弱，否則怎麼能忍受我母親那招讓人極度感到內疚的精神虐待呢？”大伯突然話鋒一轉，好奇地問我。

　　霎時，我有點不知如何回應，覺得自己在他們眼前，倒真成了一位怪人。

　　大伯繼續陳述了他幼年的往事，讓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他七歲時，有次清晨他惹我婆婆不高興，結果兩個小時後，婆婆打掃家裡時，不小心撞壞了一幅畫，結果婆婆就說這一切的災難都是我大伯造成的，為此還臭罵他兩個星期，直到她再找到另一個入他於罪的口實。

　　“你不知道我媽是很厲害的，他就是有辦法讓你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人，你得為眼前發生的一切災難負責，而且他會重覆碎念好久，這讓我們真的感到很痛苦！”大伯很難過地說。“所以後來我學會一件事，就是面對我媽開始入人於罪時，就馬上深呼吸並在心裡倒數計時二十秒，這會讓自己不會陷進去那種恐怖的內疚牢籠裡！”大伯邊說還頑皮地邊作深呼吸練習，惹得大嫂與孩子們哈哈大笑起來。

　　“以前還沒嫁給你大哥時，我覺得他對媽媽的態度很不好，後來自己深受其害之後，這才真正體會那種快要被逼瘋的感覺！”大嫂臉色糾結地說著。她現在跟婆婆往來都是直呼其名，相敬如冰。

　　聽完他們的震撼經驗後，也發現他們對我的質疑眼神也開始特濃了起來。

　　“其實四年前我們一起去法國迪士尼渡假時，大嫂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我的確陷入媽媽（我都叫婆婆MaMa）所給的內疚裡，而感到很痛苦，一直能在她家待下去，真的是因為忍耐與壓抑啦！”我惻然地苦笑著。

　　大伯一家四口睜大了眼睛，用看一隻怪物的驚訝大眼望著我，害我覺得自己真的腦袋上多長出一隻犄角來的突兀。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在我自己的原生家庭裡，我的母親也常對我說：都是你害的，才會讓我被你爸爸打，一直困在這豬狗不如的家暴生活裡！”我以一種觀看的距離，再次覆述著母親對我的憤恨指責，隱隱的，我看見一種玄妙的光在腦際明滅閃逝，但又不確定那是什麼。

　　“那你為什麼要一直忍耐呢？你既然在我媽家很痛苦，為什麼不乾脆到華沙來找我們呢？或者自己在歐洲鐵路旅遊？為什麼得一直困在我媽家呢？你可以把小孩丟給她，自己一個人出來玩呀！”大伯窮追不捨地問。

　　“唉呦！我就是一個習慣有毒素內咎的人，所以才會依賴媽媽這種指責與入人於罪的關係呀！”我答案揭曉地說著。

　　這下，他們四個人全大叫起來，完全不懂我的邏輯。

　　我慢慢跟他們解釋，雖然我待在婆婆家有時真的很想抓狂，尤其面對她又開始數落、指責我說要不是因為我，她兒子就不會離開她到亞洲工作，並還把她所有的不愉快，全歸咎在我身上。但是，我還得繼續在自己的有毒素內疚這門功課上作工夫，完全逃避她，似乎不是解決之道，我現在經常練習，當媽媽又開始罵人時，我會試著看我自己的內在反應，我想這是幫助自己真正解決痛苦根源的方法。

　　當然，朱熹這種「性從偏處克將去」的方法，德國人也許很難懂，但我的確願意這樣嘗試。

　　瞬間，我的腦袋裡有一點點走火，原來是剛剛明滅閃逝的光，引爆開來。

　　“啊哈！原來兇手就是我自己呀！”這句話直白地插進腦袋裡，冷冷地，還透著血光。

　　以前，我總是哀怨地想著，“為什麼我的親人都喜歡指責我，甚至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很糟糕，應該揹負造成所有人不快樂的罪名呢？”

　　自己總以為，自己真是倒楣地採到一顆顆地雷！

　　現在才真正清楚，原來這顆地雷就是自己「內疚」的這個念頭，而生命裡出現的人，不過是要幫助我清楚內心念頭裡這座巨大破壞力的彈藥庫！

　　“啊哈！原來兇手就是我自己呀！”我在心裡不斷喃喃覆述著。

　　僅管大伯還繼續貢獻著自小以來，婆婆所創造的各種經典「罪名」，惹得大嫂與孩子們捧腹大笑，又不可思議地嘖嘖稱奇，但我卻面對自己內心的這座火藥庫，又興奮又好奇，但更多小心翼翼地準備拆炸彈。

　　“啊哈！原來兇手就是我自己呀！”

　　只要我一天沒有解決自己慣性內疚的問題，就永遠會有喜歡入人於罪的人出現，不斷地為我演示指責的這齣戲碼，繼續成全我發現內在地雷的終極任務！

　　“啊哈！原來兇手就是我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