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6 21:39:57品瑜

等待,真要命!

 

  臨光一閃,我在六號線地鐵上,在手機寫下了 “等待,真要命”這五個字。

  我大學輔修西洋哲學,本來可以念台大哲學系的,可是父親不讓我念,只能念政大廣告系,雖然年輕當時沒什麼人生體悟,哲學理論也只能囫圇吞棗可是過關,不過到了四十歲之後卻意外發現,當時的懵懂卻對現在的哲學書籍閱讀很有幫助。

  近年對胡塞爾與海德格的現象學,與理論延伸的敘事心理治療,以及傅柯的「說真話」很有興趣,這是希望從哲學觀點切入我過去目睹家暴的生命經驗。

  有趣的是,我發現了關於“等待”的奇妙。

  最近這陣子常聽我母親抱怨兩個弟弟與弟媳婦,又是慣常的受害者情結,待在他們家明明很難過又時常有衝突,但她說要不是為了幫忙打理家務,她才不要去他們家呢!

  我問她,為什麼不回台南去一陣子呢?

  母親回答: “人家現在開公司在忙,我來幫忙才說得過去,不然以後老了人家就不會照顧我了!”

  很有趣,我發現台灣的許多人情世故都是等待著一個未來預想的結果,而且這結果大都是當事人自己量身訂製的。

  有時,明明當下非常不開心,或者很想走開,但是想到未來的長期投資,說怎麼都是要隱忍,為的是吞下這口氣之後,那未來預想的結果,就更有機會百分之百滿點。

  可是,當下呢?

  我們大多將自己的心神全部投注在未來預想的結果,而且都以虛幻的妄想形式呈現,卻忘了當下這一刻,我們可以得到些什麼!

  於是,含辛茹苦的父母們,二、三十年後指責孩子不孝!

  糟糠妻含淚喊屈,怨負心漢又移情別戀年輕美眉!

  工作狂們在病倒的那一刻,怨恨著這輩子到底所為為何?!

  癡情人天天揪心,到底為什麼永遠等不到那個對的人?!

  等待!

  眾人集體無意識地當下腦袋放空,然後發呆流口水,目光失焦在遠方那個預想好的未來結果!

  某個對的人、某樁美好的事、某件賓果的結果………

  為了這些腦袋裡可想、眼裡可見與檢驗的人、事、物,我們在當下的豐富獲得,就這樣被白白浪費了!

  我在想,為什麼父母不能在與孩子成長的每一刻,就已經得到新生的喜悅,讓自己再次對生命充滿好奇與新鮮,而非得是等待年老之後的具體牽絆呢?

  伴侶感情當下,為什麼不能體悟愛自己才是一輩子的溫柔,而對方的愛不過是提醒,就像是禪宗裡的指月之手,它讓我們看見愛的所在是自己心中,卻不是愛的本身,何必非得在離散裡哀戚,或者遑遑不可終日地執拗綑綁著對方到終老呢?

  為什麼等待一個人的當下,不能夠領悟愛原來是無所不在的憶起,而非得看見一個如自己所想且活生生的「訂作人」出現,我們才能喊賓果呢?

  為什麼總是怨嘆自己懷才不遇,呼天喊地還要不到世間的名利與地位,卻怎麼不去想想命運當下,我們到底「遇」上了什麼樣的無形結果?

  為什麼?

  我們到底在等待什麼呢?

  如果,我們連當下這一刻,都無法真正獲得存在的意義,那麼無數個未來,在線性時間裡,都會是重覆的、被浪費的當下。

  未來的預想結果是不會出現的!如果我們連當下這一刻都把握不了,那麼,我們的妄想就像沙上畫餅。

  更重要的是,所謂結果,我們只能發現、懂得,卻不可能預想。

  所以,我們應該對當下的時時刻刻,都抱著無限探索的好奇,孩子般的天真與無知。

  現象學提到,人的經驗就是由事件與自我詮釋的意義所組成。

  如果,我還沒能作到當下體悟與獲得,但至少我能在事後回顧自己的經驗裡,學會看見同樣事件之中,我的意義詮釋,是否還有其它的可能?

  生命,永遠比你的腦袋寬廣多了!交給未知,應該是比較明智的!

  記得春節在馬來西亞沙巴的丹濃山谷裡,夜裡九點多,我們坐上度假村安排的卡車,導遊的探照燈帶我們去發現雨林的夜行動物,車身在石頭路上顛簸著,我一個頭搖腦晃,突然瞥見了叢林間隙的夜空,牛奶泉流般的銀河裡,繁星都竄擠過來跟我眨眨眼,彷彿在跟我打pass,偷偷洩漏些什麼神秘的訊息。

  “好幸福呀!能被這一片深邃且遙遠的星空覆蓋、祝福著!"

  原來,生命超過我們腦袋裡的想像,以及眼見為實的一切,至於那最深微、玄秘的不可知,也還有千萬光年星子的撐持,除了像個孩子般地好奇繼續探索下去之外,我還能作什麼呢?

  “將無限可能的自己,交付給未知!"某顆星子的光閃進了我的意念裡。

  黑暗中,我瞇瞇眼地笑得甜美滋滋,那眼裡的光融進了銀河裡,成為向著人間眨眼的另一顆星子。

  我猜想,佛陀在菩提樹下坐了七天七夜,是不是也看見了銀河裡的星光,同樣在對祂眨眨眼呢?

  證悟之後的佛陀,向眾生開示了「苦、集、滅、道」的四聖諦,說「苦」正是人間修行的必然與開始。

  累劫多生以來作為佛陀的追隨者,我始終沒能懂得這「苦」的真正實相,到底是什麼呢?

  《涅槃經》裡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與五陰(色受想行識)盛苦。在物質世界裡,色身經歷生老病死的苦,稱為「苦苦」;「壞苦」則是我們心靈感知到愛別離、怨憎會的人是流變與無常後,生起的悲哀與怒恨;當我們的色、受、想、行、識所蘊集的意念,困頓在「苦苦」與「壞苦」,變成一種貪嗔癡的無明,明知色身會敗壞,卻執拗地窮盡精力去動刀回春美容與抗拒死亡,明知人間情緣聚散無常,依然頑強地堅持己欲,正面衝撞地去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一切循環的起心動念,累世地沉積著業力,就是我們的「行苦」。

  如果,將佛陀開示中的「苦」,以現代語言來解析,不就是我們最常掛在嘴裡的「等待」嗎?

  當下無法在每一個生命週期,感受色身的每一份漸層幻變的自在與豐華,並運用難得的人身去探索更精微的生命層次,卻等待著更年輕、美麗與不死神話的實現。難道這「等待」不是「苦苦」嗎?

  因緣聚合的無常裡,當我們被眼見為實的一切所遮蔽,卻無法穿透了知幻變背後的意義,卻是等待著周遭的人、事、物能夠順己所想、所願地喬出完美結果,以及妄想才子佳人小團圓與榮華富貴。這「等待」無異也是「壞苦」!

  輪迴流轉,繼續讓無明現行,薰染著心識裡的種子,成為未來毀氾的因,這因果交替循環下,卻還蒙昧地等待著哪天智慧開悟的身心安樂。這「等待」終究是自己種下的「行苦」。

  這些落入眼見為實與腦袋可想的有形「等待」,通通都是苦呀!

  銀河星空下,玄秘的星光向我透露著有形的「等待」是苦,這樣一份訊息,像是在腦袋裡空洞的黑裡,啪的一聲,點亮了光。

  這下才明白,原來多生的苦,都是因為等待著眼睛所看、心裡所想的一切,才會讓自己落入了無明心行與煩惱造作。然而,在雨林的星空下,那幾千萬光年遙遠的光,終於讓我明白,生命確實比我們腦袋裡的想更加神祕與深邃,我們能夠作的便是嘗試多種生命面向,將“我"多元、開放地活出來,當下讓自己獲得生命意義,以及純樸真成地說出自己的生命故事,這一份安然於未知的好奇,與無形的等待,正是我們獻給自己的最美好的禮物。

  若說真要等待,那不過是自己的懂得,無形、無色,卻是一念天堂。

  如同佛陀所開示的,當我們回歸到本然心性之後,就是證悟,一切就是這樣了!

  我想,證悟前的佛陀,或許也瞥見了銀河星光的眨眼,與接收到這份「無形」的訊息。

  夜行裡,導遊搖晃著探照燈,向著四周的黑照去,偶而遊客在矮叢裡發現豹貓,或看見抱著枝幹的蜂猴時,爆發出陣陣驚呼聲,我的眼也湊興地看著,只是總沒能忘記抬頭再看看頭頂上的那片神秘星空,那才是生命所來與所歸之處的答案。

  仰望星空,是人間最美的等待姿態。

  當我們以仰望星空的快樂與神秘心情,就能夠安住於等待的未知與不確定,於是,等待就不再是焦躁地數著時間與算計結果,卻多了好奇、新鮮,而安心正是因為我們是被整片星空給幸福覆蓋著。
  
  幸福嗎?

  因生命的許多玄秘與不可知,等著我們去探索,所以我們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