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妹妹：

　　讓我輕喚你一聲，妹妹。

　　在我從未來得及教你一聲妹妹時，你早已離開了人間。

　　那年，我才三歲，你倉皇地來到人間，有新生兒黃疸，然而，我們的母親卻無能為力。

　　爺爺說：又是個女的，賠錢！
　　父親說：老是生女的，倒楣！
　　姑姑說：嫂子，你肚皮真是不爭氣！

　　這些都是母親對我的轉述，那時我生了你的外姪女Rebecca後，在英國的住遊裡，我們的母親來訪，幽幽地道出這一切的曲折。

　　你出生才一天，母親就靜悄悄地拎著包袱回家。一如我出生時，爺爺看了一眼，極度不高興地說，才生個女兒？當晚就要虛弱的母親回到那個違建搭蓋的茅草屋家中。

　　你掙扎勉力地想辦法存活下來，二十多天裡，你受盡了所有冷漠、蔑視與非人的對待。唯一的暖，是我們母親胸前的溫度，而僅有的滋養，也是她因為營養不良而薄稀的乳汁。

　　妹妹，你曾經感到冷嗎？餓嗎？難過嗎？或者，還有一點點恨呢？

　　親愛的你，那時才三歲的我，曾帶給你一點點屬於人的肌膚撫觸嗎？我曾用最純真的愛注視過你嗎？我們曾眼神交會過嗎？

　　現在的我寫著寫著，卻哭得如此地傷痛......

　　我曾經為你感到悲哀與難過嗎？

　　我不記得了。

　　或許，傷痛善於偽裝、掩藏，才三歲的我就已經有了防衛機制，面對弱小無助的你，承受這一切漠視與折磨，我是不願意記憶的。

　　至於恨，卻是在我心裡的，鬼影幢幢。

　　自恨，其實我的心裡始終有一份不知從何錯接的自恨，是那種有毒素的自我憎恨。

　　若不是我早先你一步出生，你或許就能在這種男輕女的冷酷家庭裡，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生存機會。

　　我的確是種了這樣的心念。

　　我不意謂當時才三歲的我，已經有了如此複雜的憎恨模式，只是，當我年紀漸漸增，開始對家族治療有了一份了解，我不得不承認，家族之中一位成員的死亡，的確會給其他成員帶來生命學習的契機。

　　然而，所謂的生命學習並非新時代療癒系的那種絕對且排他的樂觀，相反的，就算是有毒素的自我憎恨過程，都是生命學習的一部分。

　　親愛的妹妹，面對家族成員對你的殘忍，我心中有恨，但恨的卻是我自己，我帶著這份無可言喻的自恨，低頭內傷且踽踽獨行地走到了中年。

　　與你一樣的，我並不是在所有人的祝福與期望下出生的，再加上自我憎恨，我很早就懂得討好家人，為的是平衡心中晦暗的自恨。

　　只是，討好了家人，以及所有路人甲乙丙丁，我卻失去了與自己同在，甚至體貼自己的感覺。

　　我在三年前經歷過一次生死震撼之後，開始面對自恨的那團鬱結，是比腫瘤還更惡毒的失序增生。

　　如果說，我能走上生命的學習與回歸，那毋寧是從你最艱難的處境開始。

　　你現起的第一個因緣，我開始了自恨，但也同始踏上心靈的回家之路。

　　親愛的妹妹，你用肉身的折磨，以及心裡的試煉，靈魂的苦痛，成就我的上路，只是四十歲的我現在才明白，你會笑我傻嗎？

　　傻，不過是時間的忘失。

　　你的生命只有二十幾天的短暫，但我相信，你了然地看著一切，無恨。

　　媽媽說，你離開人間的那一天，天是陰沉沉的。

　　傍晚時分，母親餵你吃奶，心痛地感覺到你的嘴漸漸地無力吸吮。

　　她驚惶急了，雖然明知你將要死去，她還是想要掙扎，或者一點點的盡力。即便從一開始她都是隱隱著，讓周遭的至親決定你的命運。

　　她請求經營米店的爺爺拿出一點錢，讓她帶你到醫院去照治療黃疸的光。

　　爺爺從鼻腔裡嗆出一團烏黑的冷空氣，說著：「照什麼照？！死在家裡真是晦氣！快把她帶出去！」

　　母親再轉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姑求援，她在嗆鼻的脂粉香氣裡轉身，嫌棄地說著：「我等下要去相親，這死囝仔真會給我帶來霉運呢！」

　　母親絕望地拜託父親，而他則是一元錢打十個結地說：「養這種死查某囝仔有什麼用？！只會浪費我的錢而已！」

　　母親無力地癱坐在藤椅上，揪心卻無法可施，就在恍惚裡，她看見一團黑影將你奪去。驚惶地猛然醒來，你瘦弱的身體已經失去了體溫。

　　冷了。

　　親愛的妹妹，你失去了溫度，死了，走了。

　　我想到這一幕，心如刀割。

　　親愛的妹妹，我在富裕時總是這樣想著，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或者我能回到過去，自己是能將你即時送醫的。

　　財富於我，再也無法給我快樂，因為你是我最深的失落。

　　然而，真的只是錢的問題，而讓你獨限死亡的絕境嗎？

　　我想，不是的。

　　雖然我們家當時住的是違建的茅草屋，事實上為的不過是爭取一些搬遷補償費。爺爺開著一家米舖，也擁有在鄰里間的第一台黑白電視機，雖不是富有，但也是經濟上過得去。

　　只是，家族的每一個人對愛都太匱乏了，以至於他們心裡的空洞，都得用金錢來填補。他們總是認為錢才是最好的朋友，於是對彼此刻薄寡恩，或者像有深仇大恨似地殘忍著。

　　於是，當你的出現，甚至是病危之際，他們想到的不是一份至親的存亡，卻是自己金錢的可能流失，而這也提醒了他們內在最深的匱乏。

　　太痛了！

　　於是，他們選擇逃避，甚至是冷言漠然，為的是掩飾心底最深且無邊的坑洞。

　　親愛的妹妹，當我聽母親陳述這段經過時，我實在難忍至親的無情與冷血，歸咎的是他們的缺乏人性，或者個人特質與性格問題。

　　然而，這幾年的向內觀看，我自己才發現，原來逃避痛苦是每一個人無明的傷。

　　不論是爺爺、父親、姑姑或母親，他們都在逃避自己的內在匱乏，所以才會選擇做出如此殘忍的舉動，而這種逃避痛苦，也是我歷經千萬劫的慣性。

　　我，也是同樣的。

　　至親在事件的當下，做出了最冷血的決定，揭露的卻是他們還困限在匱乏夢魘裡的傷。

　　親愛的妹妹，我懂了，也就安止了所有的不解與怪罪，最重要的是，我尋找到自我療癒的方向。

　　我當下的財富，固然已經挽回了你的生命，但是因為你提醒了我內在匱乏的所在，我願意在意義的追尋裡，發現自我的圓滿俱足。於是，我願意與人分享財富，以你的名，將物質的富有與所有需要的人分享。

　　如果說，我生命一路行來，一直都能樂善好施，那都是因為你的慈悲提醒。

　　早先年雖然經濟貧困，但從高中以來我都有不定時的捐款，一直到上大學與研究所，我的許多獎金都會捐出去，到近幾年我的衣食無虞，甚至是優渥，我開始有了定期捐款，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的悲心，填滿了我的內在坑洞。

　　富貴浮雲。我對物質財富向來如此，絕不是我天生慷慨，而是你在空虛裡伏藏了許多給我的祝福。

　　我不再妄想回到過去，將現在的物質財富，挽救你過去的生命，卻學習到憶起內在的圓滿俱足，我就能成為一位給出愛的人，那是永不匱乏的所在。

　　財施、法施、無畏施。

　　你的提醒，我讓自己學習了財施，至於法施與無畏施，我還在慢慢地修行，但我相信你的悲心成全，一定能護持我走到無相佈施。　

　　親愛的妹妹，此刻地的你是滿足微笑著的嗎？我害羞了。

　　看著你的傻姐姐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的，有恨、有淚、有傷、有苦，但於今懂得你化現的一切因緣之後，竟了知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夢。

　　因緣和合。

　　有恨，是因為忘失了自己是愛的存有。
　　有淚，是緣由失落了人我連結的同命。
　　有傷，是執持幻象為真，陷落在受害者情結的噩夢裡。
　　有苦，是不知苦集滅道四勝諦的真實意涵。

　　讓我輕喚你一聲，妹妹。

　　就在呼喚你的當下，內心的柔軟消解了所有的傷。

　　書寫的當下，我的淚水從未止息，我的確是如此地想念著你。

　　我相信，在你短暫的二十天生命裡，我們的確曾四目交會，以最純真的愛與圓滿。我懷念那一刻的幸福，也承諾將這一份溫暖的注視，分享給天地諸有情，因為我知道你在虛空裡跟我玩躲貓貓，與我交會的每一個陌生眼神裡，都有你頑皮的瞇瞇眼。

　　我若能給眾生有情一份愛的注視，那也是給予你的。

　　我愛你、想你、念你。

　　然而，你卻在十方有情眾生的生命裡。

　　當我想你時，我是想著諸有情的苦。
　　當我念你時，我掛記著諸有情的無明。

　　我愛你，等同於愛所有人，無有分別地愛著。

　　凡人如我，受困於臭皮囊的粗重與心靈的識種，總是以己為始且自我為中心地帶著分別心行走人世，但緣由著一份對你的惦念，卻漸漸將愛跨越了界限。
　　
　　親愛的妹妹，我終於懂了，你人間短暫一遭，是在成就我的無人我分別與慈悲心嗎？

　　是了。一切如是。

　　親愛的妹妹，讓我跪倒在地，虔誠地作大禮拜，至心頂禮。

　　感恩你一切的成全，像傳遞無盡燈似地點亮放光，指引著我在晦暗的虛幻人世裡，穿越。

　　親愛的妹妹，我們三十多年後的再見，卻是永遠不散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