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6 17:47:45品瑜
濫流.苛流
我的生命裡,有一半是海。
外公是南鯤身魚塭養殖的大戶,記得小時候經常讓媽媽牽著一隻手,費事地從市區坐著竹筏,繞了幾個灣之後,才能來到那海邊一望無際的另一個國度。
但是,我也怕水。
每次走在魚塭之間攏起的土堆,再望著兩旁的漁塭,以及漁塭連亙著的另一個漁塭,我就會有一種恐懼,深怕自己一步小心就掉進魚塭裡。
偏偏這攏起的土堆只能容納一個人通行,我往往是跟在母親身後,一路惶恐到底。
即便是外公的古厝,四周依然是魚塭,就連廁所都是直接架在魚塭之上,搖晃晃地走過竹搭的窄道來到這水上的簡易廁所,看見自己的排泄物咚的一聲直接被虱目魚給吃掉,這還真是夠駭人的。
反正每次回外公家,走到哪裡都是被水包圍,這讓我真的有種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感覺。
只是,我在某種抗拒裡,也漸漸習慣一種屬於海口人的語調。
我最愛聽他們講「濫流」(漲潮)與「苛流」(退潮)的聲調,雖然我一直沒弄懂那代表什麼意思,而大人也疏忽了孩子疑惑的眼,但是,我的確是沉醉在大人講著這兩個詞時的神情。
「擱濫流ㄚ~」發語詞總是這樣開始的,然後是眼神拋向遠方,靜靜地看著,好像接下來的那句話,是寫在遠方的水面上。
「又擱苛流ㄚ~」一段時間之後,另一個發語詞是這樣講的,然後又是一陣無聲靜默,眼光永遠在遠方。
我的耳裡有個小雷達,每當收聽到「濫流」與「苛流」就會靠近大人身旁,仰著頭看著他們的神情,以及學著將眼光拋向自己也不清楚的遠方。
流水,默默。大海看似平靜,淡水面上的確有著紋路。
漸漸地,我知道他們講的是海水的動態,但,依然沒問這兩個詞有什麼不同。
上了國民小學之後,我的聲帶被一裂為二,就連記憶也是被撕扯的不規則鋸齒狀,偶而還會扎人的不舒服。
我接受著所謂的「國語」教育,但始終沒能把它跟自己的生命經驗與週遭人事物連結在一起,感覺那是一個被打造的鐵籠子,雖然這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各種籠子,看起來既制式又安全,但我更珍惜被放風的時候。
下課的時候、放寒暑假的無事,我重新回到母語的世界裡,伏貼著每一個生命的律動,成為日後的鄉愁,也盡情地聽著人們絮語著被邊緣化的生命情調。
只是,我從來沒能弄清楚「濫流」與「苛流」究竟指的是什麼?
的確,我在國民教育的課堂裡學過所謂的潮汐與漲潮、退潮,但那些都只是課本知識的文謅謅,它無法帶我到那庶民生活的樸實生活裡。
直到今年五月,我的母親在海邊再度說出:「又擱苛流ㄚ啦~」
我猛然一經地怔怔望著她。
已經好久,我不再聽見這個詞了,也許我是遠行太久太遠了,甚至已經遺忘了那詞的聲韻,以及它曾經帶給我的異樣的美好與困惑。
也終於我開口問母親,「啥米是苛流ㄚ?」
母親表情有些意外,「ㄚ你嘛麥憨阿,苛流就是大海退落去呀!你聽阿這久,竟然攏無知喔!」
我笑了,覺得母親真的把我當成孩子一般,把多年前我未曾開口問起,而至今仍疑惑的,笑著告訴了我。
生命裡許多疑惑,或許無須當下需索一個答案吧!
我還是喜歡這「濫流」與「苛流」在我鼻腔共振裡,所發出的聲音。我讓自己困惑著、絮唸著,或許時間到了,我才願意解開那詞的秘密花園。
「擱濫流ㄚ~」
「又擱苛流ㄚ~」
潮汐反復,時光流逝。我在離開這片土地之前,還是輕輕地在唇齒的發慌裡,輕輕吟哦著濫流與苛流。
走了,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