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朋友的先生造訪了我的網站，直言我的文章裡老是批評台灣的缺點，然後一味地說外國的月亮有多圓，他很不引以為然地說：「你的寫作太侷限了，根本沒發現我們自己的東方文化之美。老是放大地看著台灣的缺點，你為什麼不能就不要管哪些小缺點，然後只要寫那些優點呢？管外國有啥優點！這根本都不適用在台灣呀！」

　　這位先生羅列了我的許多不是，尤其關於我提到一些德國經驗的文章，他就是認為我被外國的物質表象給蒙蔽，根本無法深入自身的文化，去了解在這個本土時空裡的另一種優勢。

　　我聽了不覺莞爾，其實，他還是言語客套了，瞧他一副憤恨的模樣，其實嘴巴裡脫口大罵的就是那句「崇洋媚外」。

　　說真的，我向來是笑罵由人的，更何況網路書寫，從來對得起的就只是自己的良心罷了，誠實只是我唯一需要書寫的素材，至於要崇洋媚外或者抱殘守缺，真的是悉聽尊便，既然「作者已死」，文字落筆之後，大體也只能讓讀者在閱讀的當下，當作是攬鏡自照的投射了。

　　這次回台南，有機會跟長年在台灣各個角落跋山涉水的弟弟多聊聊，也是劈頭被他臭罵了一頓，「像你這種人自以為見的世面廣了，就可以大放厥詞地批評台灣，真是可恥！你有麼資格論述這片土地呢？你一年在台灣的時間，還比不上你在國外度假的時間，你懂什麼？台灣最好了，根本不需你來用外國的經驗來評比！你這種留過洋念過外文書的人，根本就是崇洋媚外，滾出台灣算了！」

　　我又是一陣錯愕，霎時覺得這「崇洋媚外」的大帽子，似乎還是有那麼點重量的。

　　我能辯解什麼呢？似乎所有的自清說詞都是多餘的，因為他們所指陳的狀況，的確有部分的真實。這包括我曾經放洋留學、長年不在台灣，又嫁了一位德國丈夫，而這就已經構成我不再是貨真價實的台灣人，以及應該馬上閉上嘴巴滾出台灣的理由。

　　「台灣不需要你這種崇洋媚外的人，來批評我們這片土地！你這種還有後路的人，是跟我們這種與這片土地共存亡的人不同！」我的弟弟是如此義憤填膺地與我劃清界限。我相信，這位保持社交禮儀的先生，大概也是語有未盡的割裂吧。

　　事實上，被人貼上「崇洋媚外」這個標籤時，當下是感到無限悲痛的，因為自己竟變成了失根的蘭花，擁有台灣護照的我，既不是德國公民，也沒有德國的永久居留權，只因為我曾經離開過這片土地，就被人質疑對台灣的忠誠，甚至是我的基因血液裡早已不純，應該滾出台灣。試問，飄飄何所適？我該虛遊於外太空嗎？

　　只是，我未能成言的憂傷，並不代表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崇洋媚外」的標籤，因為我相信自己與這片土地的情感，不是交相攻擊與防衛辯論，所可以解釋清楚的。

　　其實，我自己很清楚，當自己踏出國門的那一刻，我才深刻地認清自己與這片土地的情感，那是永遠無法切割的臍帶相連，即便千山萬水，我的思念裡還是有台灣的泥土芬芳，就像嬰孩脫離了母胎，自由地成長、行走，我們還是不能否認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不是嗎？

　　怎麼能因為我暫態地物理空間遊走，就否定了我的思念與認同呢？於我，未免殘忍，傷害的也是遊子的歸鄉夢斷。

　　難道在這片土地上，我的發言權利與時間，甚至是價值與分量，都要用我在台灣的停留時間來計算嗎？我對台灣的情感，真的可以被時空的數字所稀釋嗎？

　　我承認，自己的諸多評論與觀點，不免援用許多在外的見識與經驗，並試著提出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的建議，但這並不意味所有的論述都只是負面的批評與謾罵，或者是挾洋槍以自重的狐假虎威，因為我相信，其中有更多對這片土地的相信，以及對所有與我無二的台灣人民，更深的美好生活祝福。

　　我承認，自己是出國留學過。
　　我承認，待在台灣的時間並不多。
　　我承認，生命經驗裡有許多外國的成分。
　　我承認，我的確有後路可以走的。

　　但我不承認，自己就是所謂的崇洋媚外！

　　說崇洋，太沉重！說媚外，太傷感！

　　如果說，大言不慚地喊著愛台灣的人，非得要強壓捂住我的嘴巴，然後為我貼上「崇洋媚外」的標籤，這難道就可以保住台灣人的血統純粹？

　　如果說，不屑我根據個人的閱歷經驗，提出一些社會反思，而只是一味地認為台灣已經很好，這難道就可以讓台灣真正強國富民地向上提升嗎？

　　我提出的諸多疑問，或許又被解讀為防衛過當，但是，我的確開始自我質疑，對於我這樣一個有後路可退的人而言，是否在論述上真的會有些偏頗與缺失呢？我承認，我的確不斷地反問自己，是否能真正在每一字句裡都回返對這片土地的初心呢？

　　崇洋媚外與抱殘守缺之間，甚至之外，我知道自淨其意，仍然是我永不斷續的生命功課。

　　辯解與受傷，或許都是多餘的，我自己真正該思維的，也是就是在每一起心動念的當下，是否能夠連結上與這片土地的連結與初心。

　　對於所有的批評與標籤，我願意用懺悔來承擔，我知道這些都是幫助我焠鍊與台灣情感連結的火燒、利鑽，也許透過這些情緒上的受傷，我才能真正回返原鄉的記憶。

　　記得有七年前的春節，我坐長榮航空回台灣，當飛機觸點到這片土地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撲簌地流了下來，耳裡傳來「雨夜花」的旋律，那份溫熱的情感是鋪天蓋地的。

　　關於我究竟是不是台灣人，或者我是否崇洋媚外，已經無所謂了，因為這份人親土親的印記，就在千山萬水的每一個角落浮現，無須任何人給我認證，而情感就是最溫熱直心的感受，我已在這份感受裡得到了撐持與安慰，其餘的就毋須計較了。

　　愛，只有感受，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