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8 09:38:56京都子

【京都】鴨川上的流浪漢



存有的「能在」跟心智自我的「能在」不一樣,它並不是capable of (能夠做某事),而只是一個Being,一種存在狀態,不需要capable「知能性」的部份。Being的「能在」比較容易與萬物一體,因為在這種狀態裡,人不必挑剔區分我、一隻小狗、一棵樹有什麼不一樣。
—《生死學十四講》余德慧著,心靈工坊出版。

  京都第二日,從法金剛院與荷在雨中交心融入之後,我搭上公車來到洛北高校附近,只是想用一雙腳走成一條鴨川。

  大雨滂沱的鴨川,水洶湧地淹沒了熟悉的跳石,沒法讓人像隻蚱蜢般地渡河,「原來這鴨川水流,還是有四季的風情」我這樣想著,看著那河床裡一隻隻石龜,潛水地游著,還有那幾塊菱形的石塊,浸潤在清澈的水裡,活像一杯氣泡礦泉水裡漂浮著的冰塊,這就是夏天的味道囉!

  雨越下越起勁,那雙鞋又是水淹金山寺,讓十隻腳拇指像蝌蚪般地擺尾、躁動著,手上那把傘,只是聊勝於無地虛飾著,證明著一種最世俗的集體反應,雨天打傘,人人都這麼做著,即便斜風疾雨肆虐著,心裏明知這一方小傘起不了什麼作用,但就還是這麼違心地撐著,撐著,也就這麼地撐著。

  無人,鴨川上沒什麼遮蔽,赤裸裸的一條河床,大家都躲起來了,只剩下我無事輕鬆地繼續走著,偶而停下腳步拍那雨中滴淚的含笑,指尖輕觸那甜甜香氣的水紋,冰涼的滲進每一個細胞的開口,酣暢地吸吮著。

  含笑,木蘭科木本植物,高一二丈,花有香氣如蘭,花瓣並不全數綻放,故以含笑稱之。

  含笑,向來是淨白的,就像美人笑開來的貝齒,透著甜甜的幸福與嬌憨。我愛那「含笑」的名,原來笑可以是不費力地「含」著,就像我小時候嘴巴裡含著一顆糖柑仔般,兜攏著嘴啟人疑竇,只有自己才對味的小秘密,往往幸福一整天,閩南語形容笑的一種是「文文笑」,一種長效的笑。

  第一次發現鴨川旁,有那麼多含笑的花叢,就連在雨中也含笑著,真夠天真樂觀的傻勁!

  霎時,雨就這麼莫名奇妙地歇止,不知是天要喘息一下,還是憐惜旅人背包的沉重,要我放下傘來做會兒休息。

  撥雲,風不怎麼斯文地吹著雲兒跑,雲腳長了毛,脫絮地散開一層薄淡的紋理,透出難得的太陽,卻是精力十足地熾熱著。

  我只是收了傘,還是向著水行處走著,讓烘熱的金光,幫我發散一身濃重的溼氣。不知是背包本身就沉,還是吸水後的加倍,肩膀開始有些駝、疲與沉重,腳有些耍賴地走向凳子去。

  不過半小時的艷陽,早把實木座椅給烘乾了,我一屁股坐下,背包也卸在一旁,「啊!真是輕鬆呀!」我心底吐洩著疲憊,伸伸懶腰,竟打了一記大哈欠。

  這座椅平坦的一大片小孩雙人床的規格,沒有靠背、扶手,根本居心不良地引誘旅人袒腹東床,「川床!」腦筋閃過這一個自我說服的京都景點名辭,當下決定把這椅子當成自己原本無力消費的川床高級享受來。

  索性就把背包當枕頭,人就這麼給躺平,整個背給木頭力道按摩得妥貼,舒服得忘了形,翹起二郎腿,憑空想像自己的雙腳要是踩在軟綿綿的雲朵上,該是失重的一份輕鬆,輕輕一碰,該是要彈跳好幾公尺高呢!不若一整天的陸地行走,再加上一只大背包,人都要變成隻駱駝了。

  後來,乾脆脫了濕透了的鞋子、襪子,讓十隻腳拇指跑出來吹風、行雲,輕飄飄地變成一朵朵氣球,騰空飛上了天…。

  天地四方,哄著我這發懶了的巨嬰,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早已霞飛,烏雲又紛紛聚攏,預告著接下來一場大雨,我這天地為家的旅人,再次背起行囊,向所來之處走去。這川床就留給雨、夜色,還有無盡過路的四方有情。

  行過橋墩下,看見一位流浪漢岸邊坐著,幾只塞滿雜物的塑膠袋,一台掛滿家當的腳踏車,一段無想,一記發呆的凝望。

  我遠遠地注視著,也融入那一份無想。

  忽然懂了,我不也是天地間的流浪漢嗎?一份脫離世界的靜默存在,存在其中,卻不被擁有,與人群脫勾地輕鬆、自我,低度需求地苟活著。

  我已自人間算計的遊戲場退出,嘩笑、喧鬧之外的寂然默觀,也不在乎被人視為「失敗者」,只是清楚自己拒絕再玩。把稀有的世間財留給世人繼續惡鬥、掠奪,轉身擁抱被人忽略的自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就算腳虛擬地踩著天空,也不致擁擠或留下些什麼印痕。

  我與眼前的流浪漢,無異,在異化的物質世界裡,分享了某種隱微、不可言說的秘密。若細究,我只不過多了一些經濟力,如此而已。

  流浪漢又如何?不過是另一種存在的姿態,對比著世間樣板的追逐,你死我活的嗜血。

  只是,存在就是存在,需要比武、賣弄著招勢嗎?必須二元對比,以求勝出嗎?

  我的存在、你的存在、他的存在、萬有的存在,存在一如空氣的無色、無臭、無味,無需被證明,空中即妙有。

  一個存在不會比另一個存在更具合法性,存在之間也沒有疆界、阻隔的必要,存在是整體的,完全在宇宙大有之內的連通。

  概念世界的標籤,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地更新著,為了對抗念頭的不確定,或者一種細微不可覺察的自我否認,那又如何?當下,我只是入心地感受著,一份孤獨的安靜,一種不需要被理解與認可的存在。

  旅人,也是鴨川上的流浪漢,且走且停,只是看著那燈火輝煌的彼端,看似另一種存在,誰說不是三千世界裡的微塵?誰說不是生命擺渡的過程?
小獸媽 2007-09-10 22:36:14

流浪漢在日本有個漢字名稱
好像叫作 浮浪者

版主回應
這個名字有趣
浮浪者
就像我在鴨川上看到的水泡
2007-09-11 14:2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