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07 08:13:27京都子

是誰在那邊唱著自己的生命之歌?(一)


  「那不是你的錯!」

  這已經是今晚第五次了,這個聲音從臥室天花板的角落直接傳到小玫耳裡,讓她從四處張望、懷疑到驚恐,她不敢告訴別人,因為她怕別人說她瘋了!

  小玫猜自己或許真的瘋了,因為自己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明明自己很乖、考試都一百分,上學途中她是走了剛好1286步才邁進教室的,甚至太陽今天還大方地露臉了一下午,但是傍晚母親還是被父親莫名奇妙地毆打了,她實在搞不懂,自有記憶以來,她就仔細觀察著父親發脾氣的原因,心想,有天自己一定能找出所有的引爆點,然後用一盆水通通澆熄,可是10年過去了,她還是覺得自己笨得沒法找出來,害得母親繼續哀號與受傷。

  小玫猜自己不僅瘋了,而且還可能失語、失憶與失感,或許還靈魂出竅了,特別是在夜晚的某個時刻,尤其是父親將房門重重地一摔之後,直到母親眼角、額頭、手肘與手腕腫脹地像堆小紅蕃茄地走出房門,她實在不記得這段時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或是有什麼念頭,她猜自己可能被外星人帶走了吧,就像所有科幻想說描寫的那樣,人的記憶就這麼被喀擦一聲截斷,那一截就整個被揉掉、丟棄了,只是時鐘沒被外星人綁架,像個警察般把證物丟在自己面前,要她承認自己的犯行,那時鐘的滴答聲催促著她快點回想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母親又再度傷痕累累,而她真的什麼都沒聽見,更別說去幫媽媽報警,她真的快瘋掉了!

  她真的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她的親愛母親又被父親毆打了,而她竟然還能安坐在房裡,卻都沒有伸出援手,就像從小她會本能地衝到巷口鄰居家裡,要叔叔阿姨打電話報警,或者將小身體擋在母親與父親間,父親與母親像玩老鷹抓小雞般地撕扯與閃躲,那重重拳頭誤擲在小玫身上,小玫卻也默默成這一切,如今自己退縮不前,任由母親獨自面對暴力的狂風暴雨,當晚,小玫陷入失眠,心裡不斷責問自己!

  隔天清晨,父親還是一如往常地翹著二郎腿吃早餐看報紙,而母親依然忙裡忙外地永遠都做不完的家事,只是昨夜的小紅番茄變成了紫葡萄,掛在母親蠟黃的身體,父母親的互動依然故我,誰也沒提昨晚的衝突,小玫揉揉自己的眼睛,心想,莫非又是自己的幻影,或許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打開家門他們永遠是笑臉迎人的和樂一家人。

  整天上課小玫昏昏沉沉,心裡還惦記著母親,不過她還知道提醒自己,待會的學堂考一定得更加小心,維持一百分就可以讓媽媽免於被爸爸毆打的慘劇。下午作文課,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題目「速寫我的家人」,小玫不知該如何下筆,因為在她心中根本有兩套極端的家人速寫,一套是符合所有親朋好友與鄰居的合家歡期盼,一套則是只有深夜幽暗的自己才知道,不過後面這一套自己最近也不那麼肯定了,她寧願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覺。於是,她很習慣地書寫幸福快樂的那一套,就連自己也感覺比較不那麼痛苦或不自在,因為從小學開始,她都是如此慣性地描繪這和樂融融的一幕,她在心底也希望,多寫幾次就可以美夢成真,而父親也不再無故發脾氣揍人。

  就在她思緒有些停頓,只有望著教室天花板發呆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你沒有幻覺!」

  小玫害怕極了,望著四周埋首疾書或搔首發呆的同學,她猜沒人聽到這聲音,就連老師也踱步到走廊上打哈欠,她趕緊低頭,根本不敢向天花板張望過去。

  回到家小玫閃閃躲躲的,因為她害怕直視母親的傷痕,尤其看腫脹每天變化成不同的顏色,紅、紫、墨綠、淺綠到黃,那彷彿是一種警示燈,她甚至很抗拒自己的感覺,明明紅色的腫脹代表母親此刻可能是剛被毆打的劇烈疼痛,但小玫卻有另一種長期神經緊繃的鬆懈,母親最深的疼痛卻是她警報解除的虛脫,因為小玫最無法忍受猜測父親暴力要何時發作的分秒焦慮時刻,在此之前她必須用盡所有感官、捏著呼吸去歸納各種可能引爆父親怒氣的原因,甚至她自己還有本小筆記,就像福爾摩斯辦案地詳述端倪。

  小玫拿便當盒到流理台時,還是與正在煮飯的母親照了面,她真的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自己真的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回應母親,同情?同仇敵愾?還是漠不關心?其實她都曾經試過,但還是有種窺人隱私的罪惡感。母親背對著她持續炒菜,抽油煙機的轟隆聲,對比著母親的有氣無力,「老師今天打電話來說你上課時心不在焉的,老是望著天花板,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母親的質問襯著她始終可憐無力的表情,讓小玫永遠猜不透母親有沒有生氣的能力。「沒有呀!」小玫不敢告訴母親天花板傳出來的聲音,於是陷入長長的沉默,自顧地玩起手指頭,過了好久抽油煙機也陷入無力,母親長嘆一口氣說:「小玫,你真的要為我爭口氣!你看媽媽忍耐這麼久留在這個家,都是為了你,如果不是希望你能在正常家庭成長,以後過著比媽更幸福的日子,我早就跟你父親離婚了!」

  「那不是真的!」

  又是那個聲音,小玫望著廚房一角的天花板,很害怕母親聽到這樣對她的反駁,因為她一直也是這麼相信,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母親早就可以離家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她感到極深的負咎與罪惡,也因此她總是開出一張又一張的空頭支票,堅定地告訴母親:「媽媽,我以後一定會賺很多錢照顧妳」

  「你不需要為母親的人生負責!」

  又是那個聲音,小玫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在母親千篇一律的自怨自艾裡,小玫只能過去拍拍母親的背,還一邊張望著聲音究竟來自哪裡。

  那一晚父親徹夜未歸,這是毆打母親之後的固定公式,父親會無端消失幾天,而阿姨與母親的好友們則會巧妙地在這幾天出現,在母親房間裡唏嗉低語一陣,然後伴著母親的低聲啜泣,接著紅腫眼眶的母親一起走出房門外,阿姨們會語重心長地提醒低著頭的小玫:「小玫呀!你以後可要好好孝順你母親,她這一輩子斷送幸福,全都是為了你!」每次小玫聽完都有種強烈的窒息感,她果真是與父親同一夥來傷害母親的,母親所有的婚姻不幸,竟然是因為自己!每次聽完阿姨們的話,小玫總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種揮之不去的骯髒感覺,就像沾黏到污黑黏膩的瀝青,即便小玫強迫症發作地不斷洗手,還是無法擺脫那種深層的污穢恐懼感。

  「那不干你的事情!」

  正當小玫無意識地開始手指搓揉裙襬,並仔細點數著次數,試圖摳掉心底的一小塊瀝青時,那個最近開始慢慢熟悉的聲音,又冷不防地響起,她的目光越過阿姨們哀矜、同情的刻版神情,緊盯著天花板一角的蜘蛛絲猜疑,搞不好那聲音是從蜘蛛精那傳來的,小玫奇幻異想著,竟也停止了強迫症的行為。

  其實,每次當母親被毆打後的幾天裡,母親都會陷入病厭厭的狀態裡,不是進到小玫房間與她一起睡覺,就是與小玫對坐,哀戚抱怨又像自言自語地細數父親的種種不是,或者埋怨她遇人不淑的悲慘遭遇,那陣子小玫就像是個看護,得細心照料母親的作息,有時她真怕母親會想不開自殺,或者一走了之地離家出走,所以她得更賣力地討好、安慰母親,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母親最後的希望與依靠,幾次聽著母親的種種來自父親的慘無人道對待,她真的一時不知如何承受這一切親人之間的傷害,自己竟然無助地掉下眼淚來,只是母親的反應是一派的冷漠與忽視,因為她自己深陷在受害者情結的泥沼裡,根本無空顧及小玫的受傷反應,有時母親甚至會被小玫的軟弱所惹惱,突然暴怒地對小玫咆嘯:「被你父親毆打的又不是你,每次我都讓自己被打來保護你,你幹嘛沒是哭泣,痛的又不是你!」

  小玫原本很是震驚,但她告訴自己以後不可軟弱哭泣,因為自己是母親生命的拯救者,她只能越來越強壯與獨立,這樣母親的犧牲才會有價值。漸漸地她學會忍住哭泣,因為只要不掉淚,就沒有任何傷害可以侵犯她,而她更堅信,自己一天都比一天有力量,總有一天她可以變成女強人,把母親從地獄裡救出,母親就可以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母親很稱許小玫的勇敢與上進,之後常常勉強地微笑並抱著她說:「你最乖!媽媽的未來就靠你!」小玫聽了很欣慰,因為她始終都覺得沒能完全幫助母親,能看到母親的一絲笑容,她終於看見自己的生存價值。

  「你不需要擔負任何人的未來!」

  小玫在母親懷裡,竟然聽見這個老是陰魂不散的聲音,她才剛剛看見未來變成拯救者的自己,怎麼一下子就被這句話給打斷。

  「你其實很想哭泣,因為你也是家暴的受害者!你已經受傷了!」

  這個聲音不因為小玫的強裝堅毅,以及壓抑所有受傷情緒,而放棄對小玫的質疑,這讓原本對於自己感覺就不肯定的小玫,有種被人拆穿謊言的尷尬,她突然好想大聲哭泣,自己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但是在母親眼裡,卻已經是個成熟到足以保護母親的小大人,甚至是母親終生的依靠,她實在很徬徨自己是否有這樣的能力?

  就在碰觸到心底那個鬱結成塊的瀝青裡,第一次感受到那硬度與質地,甚至刮痛了她的敏銳觸鬚,就在一陣陌生、又抗拒的悲傷之中,幾乎隱然感覺到,她的身體裡住著三個不同尺寸大小的自己,由內而外一層一層地以人形等距圈成,最裡面的是幼年時受傷的自己,受到親人之間極端暴力驚嚇,卻一直哭喊不出聲音的小孩,只會不停安撫自己的胸口說不怕、沒事,但是眼神卻一直望向四方,試圖尋求安慰與撫觸;就下來是與現在形體大小一致的自己,一個試圖關掉所有感官知覺,不願意感受痛苦或快樂,就像一只橡皮軟糖的抽掉靈魂;而最外圍與目前身體還要大的,這就是母親眼中期盼的自己,母親的殷殷盼望就像艾莉絲夢遊仙境那瓶魔幻神水,讓小玫一喝下去就立刻變得無限大,穿破屋頂、直上雲霄成為一個大巨人,那是一個看似堅強勇敢的大人模樣,但是用拒絕所有人、事、物,來捍衛真實感受的自己,因為她的危脆心靈,猶如一顆小核桃子,實在無法支撐如此碩大的軀體,那軀殼搖搖晃晃地幾乎飛散而去。

  「嘿!我就在你的身體裡,你要不要先照顧一下你自己?聽聽內在小孩的聲音?」

  小玫用耳朵定位諦聽,那個聲音竟然來自體內最深處的那個小小孩裡,她心中一驚,看著眼前母親沉沉睡去,嘴巴緊緊閉住地趕快跑到那樓梯間的儲物櫃裡,她很害怕自己體內的那個奇怪聲音,會不會從她嘴巴說出口,傷害了愛她的母親,以及羞辱、反駁那些看起來很同情自己的親朋好友與鄰居。這是小玫一貫的現實脫離,因為在躲在那個她的秘密基地,她可以不用顧慮他人感受,將自己所有感受都一次出清。

  就在儲物櫃的無邊黑暗中,小玫踡身地窩在ㄇ型的狹窄空間裡,她覺得有種被擁抱的安全,那是一種放鬆、紓壓,在這個漆黑的默靜裡,終於可以讓體內的聲音說說她的心情。

  「其實我是害怕的,每當父親揮出拳頭,我都恐懼地想放聲哭泣;看見母親變色龍般的淤傷,我也想內咎無助地痛哭,只是母親尚未出口的願望與期盼,都會讓我屏息地忘了自己的情緒,在母親懦弱的淚眼中,我只看見一個必須堅強的自己」

  小玫嗚咽地哭了起來,雙肩抽動顫抖著,這樣情緒的釋放對她有點陌生了,她的肌肉已經習慣僵硬地與自己的情緒對抗,然而此刻的顫動有點像在經年的瘀痕上按摩,讓小玫的全身有種被溫厚手掌撫觸的舒緩。

  「我只是個孩子而已,需要被關照與了解,只是父、母親有他們自己的情緒管理與無法面對人生的問題,所以我在他們眼裡看不見那個幼嫩、需要保護的真實自己。而父、母親他們必須自己尋求幫助,而不是把家庭暴力的責任推卸到我身上,也不能將對美麗人生的幻想,硬是要我來承擔執行。我只是個孩子而已!」

小玫僵硬的肩膀,開始感覺到重量的釋放,好像浮在水面上望著天上的白雲,沒想到一直以為父親的暴力是她最深的痛,但母親所加諸在小玫身上的,反而是另一種軟性的暴力,那彷彿是隔著枕頭來毆打你,雖然看不見明顯傷痕,但內傷早已鬱結難消。

「我不須要為父親的情緒失控擔罪,因為他必須尋求情緒與生命諮詢的幫助;而母親的幸福也不是該由我負責,她可以自己決定要打113透過家暴支援系統協助,或者真正整理自己的內在生命,去重新找到愛自己的能量。而我也要溫柔地善待自己的情緒、恐懼與生命的失重,我想要好好愛我自己。」

小玫雙臂圈抱著自己,第一次感覺到身體細微的顫動,原來接受現在弱小的自己,並不是那麼可怕,也不向自己所想的會馬上斃命。她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發現那游絲般的氣息,輕柔滑過自己溫熱的心,有股適意的搔癢與逗弄,竟然自己還有想笑出來的自然反射動作,她原以為自己都忘了如何歡笑。

「我想大聲說出我害怕、痛苦、憤怒、恐懼、軟弱、不知所措,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情緒,憑什麼媽媽要說乖女孩不哭泣,好女兒要勇敢獨立?為什麼阿姨們都要命令我要聽話、溫順,不能有壞脾氣?我要感覺自己的感覺,不要讓別人控制、操弄!」

小玫的腦袋裡有個嚴格的教練,總是對她發號施令,要她做個完美的好小孩,就像親朋好友的期望,只是內在小孩情緒性的狂吼一聲,就嚇跑了這一向鞭打她的教練,此刻她的腦袋放空,發現自己的體內像一朵正在綻放的粉紅玫瑰花,每一個花瓣初綻舒展,都會像打開音樂盒的蓋子般,流洩音樂般地透露某個關於自己的秘密訊息:我害怕父親的變臉、我生氣母親的軟弱無力、我討厭阿姨們的憐憫、面對母親要我拯救她的期望,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恐懼自己會崩潰、我覺得這樣欺騙自己的感覺很羞恥…。小玫原以為讓情緒發洩出來會一發不可收拾,自己會變成怒髮衝冠的壞巫婆,或是像母親哭衰的臉令人作嘔繼續被父親毆打,甚至變成街上叛逆的小混混地惹人嫌誤,可是這些情緒的秘密竟然像音樂盒裡頭一串串清脆的單音符,聽著聽著就被催眠地整個身體軟趴地像根停歇的羽毛。

「我在這裡等你好久了,希望你能停止神經質的察言觀色,不再強迫症行為地逼迫自己,接著放下母親投射在你身上的不正確期待,以及認清幸福、快樂是不需要耐心等待,甚至不必透過以痛苦償還的方式,就可以在愛自己的那一刻就發生,我在等待你的擁抱,我是那個等你好久的內在小孩」

小玫的身體有種麵包浸泡在水裡的膨脹感,十年了,她沉浸在大人們的情緒風暴裡,母親的淚水、父親暴怒拳頭的揮汗、親友的過多口水與自己夜半惡夢的冷汗直流,匯集了一灘死水,逼得她投入其中,像只發脹虛胖卻軟爛的麵包,她只是一心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大,這樣就可以逃避所有害怕無助的感覺,卻不知這一切只是虛張聲勢。她再度雙臂交叉,將自己緊緊擁抱,去真實感受那形體大小、質地與緊密度,原來微小、細緻與柔軟並不是那麼件嚇人的事情,她可以不必虛張聲勢,卻可以在面對自我真實之中,感受到有生命的自己。

「謝謝你!你要記得我就在你的身體裡,就像麵包的黃橙、香濃又柔軟的卡式達奶油內餡,只要你願意伸手進來,我就會賞你一口的甜蜜,愛自己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小玫本能地將嘴饞的舌尖,雷達似地濕潤掃過下唇,但是那份溫暖的喜孜孜甜蜜,卻是從身體不知名處像煙花般飛散,整個人都幸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