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7 23:04:27京都子
我一直在等你—宇治惠心院的因緣示現(一)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難得人身的某個思緒空白裡,浮現前世那記悲傷的身影,十二單衣每行一步如蛇蛻地褪去一件素忍,灰敗無力地脫曳蜿蜒在地,從我這裡直到川邊的細石前軟弱蛇行,僅剩最後一件的貼身遮蔽,我多想這一件件如蛇皮的單衣,能結成一條救命的繩索,當你在宇治川上蒸騰的氤氳裡,如浮舟投身滾滾江水的決絕離去,或許可以在你神識尚清楚的後悔之際,能夠拉拔你濕淋上岸,但川底的無息誘惑,讓你在斷氣前一刻的回首前塵的定格,還是雙手一癱地加速往江底沉去,人皆求生,即便自殺者在前一刻,都有那麼一點偷生的遲悔,而你卻是嚮往死亡的,如同椿花的斷然離枝,不願若櫻雪逐空飄散,而是絕決、沒有絲毫猶豫的整朵墜落。我知道,在你步入中陰身前的腦海的最後那一幕,妳、你、你三人,如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成一直線,妳的三宅火燎,正是男子炎灼的眼神在另一名男子背上熾燃所致,那火的延燒,終沒能燃盡你們之間的惑愛無明,而妳早也難耐那火急攻心,極欲投入凜冽江水的冰涼,只留男子未終的嗚咽悲鳴,那眼眶流出的已是如冰晶的淚,幻化滾滾江水,低喚你的此去無期。而另一名男子始終是狀況之外的冷寂。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在不知此身於異鄉,而阿賴耶識卻存放在宇治江邊的深漥裡,繼續燒炙你錯世格格不入的狐疑,恍然中讓千江同一月的銀白月光,慢慢地將你那陰鬱灰黑的靈魂定格、顯影,那浮世繪片的影像,在心口一泓灼熱、酸洗的定影劑裡,定靜、冷冽的酸楚過程,讓你在意念間隙裡,瞥見初秋更深露重的楓紅漸層下,有如你的心底泣血,男子不知所歸地騎馬雜沓離去,碾碎你與他從此陌路的枯葉窸窣,你的盼望終究成了那年初冬小雪裡,最後一片落下的枯寂,重重地是冰凍的寒心。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踏著倉皇輪迴於世的碎步,陷入枝垂櫻落英繽紛下的那方寸軟泥中,漠然憶起當時將心圍困深鎖在那武士愧對的懷抱裡,於是淚盡的枯竭,是痛到最深處的眼眸裡,沁出的血滴點點灑在純白的和服上,要武士無言以對的蒼白面容,在轉身離去前,銘記那曾有的一枚朱唇濕意。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跟隨著中陰身到投生之間,最慌亂的無所適從與記憶,你還是將斷氣前欲愛不能的痛徹心肺,在心中的那塊鑿痕處處的版上,一刀一斧地刻下與男子相約來世的印信,你終究還是來了,依著延續傷痛的約定,那是唯一你輪迴於世的依據。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相尋來此,在某世春秋的歲月裡。伴著宇治江邊的流水悲鳴,看著月升日落的孤寂,那櫻花還是開了又落,而楓紅依舊來來去去,你伏藏在那一虛空的困頓,我始終喚著清風為你拂塵;你在悽涼寒冬裡,吐露失依悲戚所結凍的那一方塊冰晶,我取來冷月的涼意,低溫、凝凍,保存那瞬間降到冰點的絕決;你的低頭、旋身、回眸,那男子仰望、佇立、凝視,每個相應的定格,我都已細細裁減,割取那段時、空的澄透切片,上、下一夾把這些定格影像如同標本一樣地保存著,太多以致錯置堆疊,我就將玻璃標本串成你最愛的風鈴,繫在你最後摸索的門片前,秋風瑟瑟中,片片框噹相擊,彷彿是召你魂魄歸來的搖鈴…,我像個等著主人的忠實僕役,老了、頹敗了,還是撐持著最後一口氣,倚門向晚地等待你的歸期。
這裡早已是庭前冷落車馬稀,反差著對岸的平等院,過於喧囂的華麗,千年歲月褪去,而我早已隱身在荒煙漫草的孤寂,如石佇立地望著你的來時路,江河氤漫朦朧中,多餘地瞇起老眼昏花,為著與你相認時的老淚縱橫。那空海
而你終究還是歸來了,依信地無畏那積澱千年的傷痛,一如當年你伏藏意念於虛空的悲念,暫放是為了來日的摭取,我僅因為見證了你恆河沙數的起心動念、愛恨癡纏,還是千年地在此直楞守候,困守著那層圍繞著你的陰鬱,你會來的,為了交付你的所有,我頹圮地在此等待…我復又遲疑著,將這片傷痛的沉積岩交付今世的你,你能承受得住這千年層疊堆積的所有記憶嗎?抑或是你此次前來,只不過重複這千年之間的流轉,在這一方你所熟悉的虛空裡,再次尋覓那只有你才看得見的木盒,放進你今世無法理清的思緒,鎖上又一遭欲愛不能的悲念…,我不知道此去經年的等待,我能否再等著你下一世的輪迴,還復你未了的癡情,你來,你會瞧見佛堂前的供香薰黑了廊柱,宇治川的經年溼氣業已朽了木心,這已不是曾經的光華樣貌,只剩忠實等待的痕跡。
你來,在陰雨綿綿的春日裡,從江邊的對岸,過橋踱步走來,就為了尋覓那晚開的櫻花,你看見隱現在林間某處的粉色笑靨,也不顧是否前方有路地定睛地相尋,我看著你那癡傻面容,憶起你當年跟隨醍醐帝賞春的皇家列行,一身漸層綠意的十二單衣,浮貼著青春的軟膩,那細髮如絲瀑急奔洩行,氤氳一身早春的濕潤,那單衣上的綠意,吸飽了潤澤的水氣,竟放肆地揮灑出潑墨斑斕的無限生機…。你靜默地倚在櫻樹下,假寐地聆聽花苞綻放的聲動,我有時會懊悔地這樣想,那性情不定的春風,忽然掀起的一陣密針絲雨,若是能變成織錦的飛梭,白綾一緞,將你明眸輕掩,你就不會像當年那一刻,在雨絲打亂,眾人倉皇躲雨中,睜開那累世相尋而來的雙眼,就在眾人雜沓成漥泥,肩脊交錯的峻谷間,讓你瞥見那倏忽即逝的男子的低首孤寂。我曾心痛地將你們相遇的電光火石,倒帶地一格一格搜尋,我不解為什麼那被春雨疾風打下的粉色花瓣,不能成片地如幕障閉,將你與他的目光就此隔離,為什麼命運總是那麼不偏不倚,如一的一片花瓣飛舞旋身,輕歇落在你豐潤浮起的眉間,困頓在你看著男子的眉頭深鎖裡。你妝白的臉襯著殷紅的嬌嫩恣意,像在白色十二單上的一點赤色殷紅,招惹男子原始血腥的注意,大雨轉瞬滂沱,雷聲隆隆地恫嚇,你瑟縮地如神經質的驚恐畫眉,無力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他定定地走向你,在命定的間距裡,碩大的身形將你與風雨隔開,隱而未見的善意為你撐起了一把紙傘,你感知這一切似層相識的溫暖與相依,四目凝望,彼此看見眼眸最深邃處的眷戀,你們只是相尋而至,卻不是偶然初識,我實在不解人間的癡蠻,竟可以相約來世。
你太傻了,或者天真地失憶,你們的愛戀總是交錯著太多的不能與未果,他像山谷英挺的巨木,呵護著你如山谷幽蘭的稚嫩驕氣,但你卻忘了附生於樹上的藤蔓,交纏、錯亂著他的游移,也擺弄、遮蔽著他的決心。你僅僅是看著他眼前為你圈繞重逢親暱的也無風雨也無晴,卻忘記了在他背後,早已濕淋一片,過重的雨水穿透了他的衣衫,滲出他無意隱藏卻也不想表露的兩難情慾,終於超過衣衫負荷的臨界,點滴出沉重的抑鬱。他的徘徊與不定,只是不想再繼續傷害你了,那自栓緊眉間滑落入眼眶的雨滴,是他不捨的初遇與不得不的告別,他已然領受你們久遠以來蒼茫獨立於世的相依,那是份理解後無奈的平靜,但你能給的僅僅是如此了,他背後你所看不見的世界,是蠻荒的野火燎原,是雄性慾望的競技場,強要在喘息汗腥的搏鬥交纏間,迎頭痛擊地將彼此火爆的原始慾望,在最廝殺亢奮的那一秒,相互澆熄燃盡的火焰。這是對比著你與他靜默交頸,以及伏貼聽著心音,刻意凝凍著時光流逝,你們心安的吐息、撫觸,只能安撫他在晴空下如鴿溫順的那一面,但星夜的變身獠牙嗜血,張狂要與另一雄性貼身對決,他不要你看見,因為你會自慚、負愧,就像累劫數世以來你所慣性反應的,將自己陷落在絕望的陰陽對立裡。你已無法改變你在他生命所駐足的那一方寸,而你也越不過去那一牆的銅牆鐵壁,那是女人止步的禁地,也是男人歡愉的失樂園。
春雨依舊綿延,你以為他的眼神就是永遠,卻沒發現他的身後,另一男子在數十步之遙的目光如箭,勾著他心裡的那根難忍的情慾針尖,那一晚他們還有約,約在月落三更的百鬼夜行間,縱身躍在落英繽紛的軟泥腐土上,將欲望如泥水飛濺,廝殺兩人一身熾烈的精力,也搏鬥出直衝的所有幹勁…
那一夜你在唧唧蟲鳴,輾轉孤寂的思念,卻沒想到你要與他的相依,早已顛躓在那漥狼藉的春花軟泥裡,你心底的泣血早已花開、落盡,化作春泥更護花,時序更迭地流轉無盡的絕望與傷悲…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你的淚氤氳宇治川上的迷濛霧氣,欲蓋彌彰地遮掩無力的哭泣,唉!礎潤而雨,守夜的僧人行過我一方的佇立,輕嘆一聲明日的陰灰,那櫻花必定又要落敗一片,殊不知他的預見,是你無聲氤漫在虛空的淚,我僅僅能做的就是為你拾掇那晶瑩淚滴,攤在灰白礎石上,等著歡愛過後的男子行過,於星子依稀中閃映冷冽的淚滴,他激情過後的揮汗,還殘留溫熱的氣味,相應你的淒絕、孤冷,那彷彿下一秒就速凍的寒冰,無臭、無味也無感。
你來,讓山頭隱沒的一支綻放的春櫻,引你前來,越過了河,走在那沿河的路徑,再一個巷弄轉角,你就要回來了,我很害怕你是否承受得起?你愣在那拐彎的角落裡,犯傻地怔怔望著,我知道,那彎迴盪的是你曾經哭絕的哀悽,你在那一個陽光燦燦的夏日午後,信手摘拾那直挺的淡紫杜若,那和歌對子順著單衣寬鬆的袖間滑落,你忽焉記起嵌在對子裡的曖昧約會,一時心急想碎步直奔到宇治川邊,卻在牆角間無意撞見那一幕,長久和你拉鋸、分割心愛男子的心的那個他,轉身就要跨橋離去,而男子此刻就夾在你與他之間,為難地不知下一秒該如何應對,這是你們一直以來的糾結,等距的恐怖平衡,沒人敢也不願擅自脫離的僵局,你和他或者他和他,沒人敢憑口說出絕對,因為男子是風中紛飛的柳絮,禁不起任何人的振袖執取,你和另一個他只能噤聲地等,眼成穿地盼,望著順遂的東風牽引男子至你的衣襟歇息,如此而已。
從來你是知道另一個他的存在,另一個他始終人物更迭來去,只是你不敢提,不願問,更不敢想,就怕任何意念就像斷了線的珍珠灑落,驚擾了男子的游移,哪怕偏離你一點點,你都願意男子依然如絮在風中翻騰,雖然這難解未定的動態,時刻糾結著你的心情,但你寧願是這樣了,這是你與男子最極致的近距離了,怕一擦身,就已陌路地進入相異的軌道,可能是世間成住壞空後的更多未知。
你摀著因驚恐張得老大的嘴,雙頰發疼地僵硬著,你沒能瞧見男子凝視另一個他的雙眼,是幸抑或不幸,沒人能解?大概翻滾江水才能看見,那男子的迷離神情與那情慾的熱度,雖沒直接灼傷你的眼,然而男子在另一個他的背影,放肆地燃燒昨夜未竟的肉搏交纏,那背脊像只蒸鰻,男子激動歡愛的十指摩娑,猶如蒸籠的竹片交叉編織,而細胞間呼出的亢奮熱氣,就像蒸籠裡的竄動水蒸氣,蒸籠裡的世界只有兩名男子能懂,而你僅能守著蒸籠等待,未竟的等待…,你不該定定地望著另一個他的背脊,你早開瞥過頭去,可是還是終究地瞪視著,像沉不住氣地掀開蒸籠,雖不見熊熊火焰,但難以想像的高溫水氣,瞬間吸附在你的瞳孔方寸間,還竄進每一個感官知覺的細胞壁,看似無傷無害地燙壞了你的一切,那是未有焦痕的三度灼傷,每個細胞都起了腫脹的水泡,灼痛著卻無能呼喊!
那痛,已然深切,切膚之痛未能比擬,那痛是要身體與意識的即刻摧毀,方能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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