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之外的另一種可能

　　Isabella在某家醫院附設幼稚園上學，4/3校方安排了參觀糖果工廠的活動，結果小妞實在興奮了，前一天忍不住跟念德國小學的姐姐炫耀一番，讓此刻放復活節假期且賦閒在家兩個星期的姐姐好生羨慕。

　　「媽咪，我可不可一起去參觀呢？」Rebecca小小聲地詢問著，眼珠子裡透漏著百般的懇求。
　　「我不知道耶！不過我們可以去問問老師看看。」我盡我當時所能地回應她，希望她能在失望與期望之間，保持平衡的柔軟姿態。

　　4/3一到幼稚園教室，我詢問老師讓Rebecca參加的可能性，結果老師一口回絕「不行！」然後就兀自地忙起來，將Rebecca所有的期望以及我的試探，像撿掉風箏線般地任由空中失落。此刻Rebecca開始嘟起小嘴，我猜孩子有多少期盼，也許就相對須要大人的理解與回應，而一句斬釘截鐵的「不行！」真的是太簡約了。

　　我安慰她說，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看去問問安排活動的行政阿姨，這時Rebecca眼裡再度閃耀著星子的光芒，小手將我握的好緊，我猜那是希望的力道。進入辦公室，我探詢行政人員關於Rebecca隨行的可能性，果然又是簡短的一句話「不行！」，就連冷漠的樣貌都是一致的，然後她繼續低頭處理手邊事務，又是讓我們呆站在她辦公桌之前進退不得，這彷彿把我們拋在一個沒有出口的玻璃屋當中，所有的希望、溝通的可能與理解的善意就此被封鎖住，在一只看得到外面的海闊天空，想要暢意流動卻是猛然地一記撞在透明玻璃上，彈跳回來地跌坐在地的虛脫。我心想，這幼稚園的員工訓練效果蠻好的嘛，口徑一致且精準地絕對，毋庸置疑地是一種企業精神的徹底落實，但這是一個教育事業，在俐落的一句「不行！」之外，是否能有更多善意的人性互動呢？

我決定打破沉默，以及進退不得的窘境，繼續試著詢問：「請問這樣的安插動作究竟有何困難層面？我們是否可以一起商量個對策呢？」行政人員終於嘆口氣，不耐煩再度撥出時間看著我：「不行！跟糖果公司預約多少人數就是多少，這已經是固定了，他們不會允許的！」這時身邊的Rebecca面對這個大人權威的場面，彷彿是被逼到一面垂直90度的陡峭巖壁，路無可路地只有轉身，但她豆大的眼淚已在眼眶蓄積著，我既心疼卻又有點想爆笑出來，不全然因為孩子的小小渴望，而是多年在政府單位以及媒體上班的應對經驗，說實在的，基層人員的拿雞毛當令箭的虛張聲勢我已經看太多了，大概也能琢磨出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規避心態，我有點同情他們把自我的無力感，虛耗在不給人方便的另類權力掌控，但我知道這不過是眾生樣貌之一，還是別為難她了，「嗯！這樣喔！那麼我們自己來努力看看好了，或許跟糖果公司的承辦人員談談，他們可能有不同的解決方式與可行的方便，那麼可不可以請你給我承辦人員的電話呢？」我猜這是讓行政小姐真的可以少一事的好方法，客氣地請求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人數多少已經申請了，不可以變更，沒有商量的餘地！」行政小姐已經到了耐心臨界點，石頭般的面容裡，卻是一個空轉的腦袋。這時，Rebecca的眼淚已難抗拒地心引力，成串無聲滑落。我想，在這樣的制式局面裡，我已經努力了，也算對得起行政小姐的寶貴時間囉。

我將哭著的Rebecca牽到車上，和緩卻有另一種生命婉轉力道地告訴她：「孩子，你哭一下沒關係，但是讓我們想一想，在哭泣與傷心，甚至憤怒之後，我們是不是還能嘗試另外一種可能？」我其實當下並不會期望他立刻停止哭泣，或者輕易地將注意轉移，放在另外的事件上，因為所有的情緒都是需要可以流動的出口，甚至讓自己感受一下為無可為、路無可路的困境，也是生命張力的另一種面向，我了解自己過去三十多年來，是如何讓自己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毫無感受、知覺地必須斷然採取應變行動的強迫行為，那其實是一種生命力的戕害，也是逃避存在恐懼的慣性。
　　
　　「孩子，讓我們再試一試，看看『不行』之外，是否還有另一種可能？」我相信事件當下所有的情緒是有力量的，它可以像烏合之眾地繼續在我們體內打著游擊戰，但它也可以被適時地引導，成為一股柔和且幽遠的力道，在我們的生命裡流動著更多的活力。「Rebecca，在生氣之後，或許心裡還有那麼一點點氣憤，不知道如何處理？傷心過後，也許心裡還是有那麼一滴尚未滑落的淚水，讓我們不知該怎麼辦？對不對？」我試著引導她，讓她在表象的情緒反應之中，反觀自照內心更深化的感受，比如無力感。「我們可不可以把這些一點點的氣憤，與一絲絲的傷心集合在一起，變成一種繼續想辦法嘗試的勇氣呢？媽媽願意跟你繼續努力一下，但卻不能保證你就能去得成糖果公司的參觀回動，但或許與媽媽一起努力找方法，其實也會蠻好玩的喔！這就像我們玩躲貓貓的遊戲，找找看！那可行的方法究竟躲到哪力去了。」一聽到我要跟她玩遊戲，Rebecca馬上開心地笑了，因為她最愛玩遊戲了，尤其跟大部分時間都黏在電腦桌前的笨媽媽。這就是孩子，他們的心中不曾存有魔鬼，面對成人世界偏執所凝固的權威，以及不懂卻又裝懂的權力，他們或許心有疑惑，但一點點善意的導流，他們又會回到俱足的生命動能。

　　在開車到糖果公司的路途上，沉默中，我讓Rebecca獨自醞釀著「再試一下」的遊戲心情，而我也自省著本身對於孩子的施力，是不是常常為了掌握權力而對自己所不熟悉或不安的事情，斷然地採取最安全且簡易的作法，究竟一天之內，我自己無意識地說了幾百遍「不行！」，並將孩子接下來的所有反應全密封在玻璃真空罐內，在塞個強力乾燥劑，讓孩子所有濕潤豐富的知覺，脫水無力地困窘著。我繼續深化著自己此刻所有的反應，我發現自己的肩頸還有點僵硬，握著方向盤的力道顯然有點過多的緊握，我的身體樣貌雕塑，似乎透露著我未說出口的情緒，我問自己是否又陷入一種敵對狀態的興奮躁動，也就是自己慣性衝力又被啟動了，一如過去，面對人我的衝突，我總是腎上腺素急速分泌地以極致的求生本能，要將威脅自己生存的敵人徹底殲滅！我有種嗜血的興奮，就像呆在棺木裡過久的蒼白吸血鬼，一聞到血腥，全身都像通了電流地活了過來！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坦承自己的心理遊戲又在未說出口的忿怒之中，狡猾躲藏著，我將眉心輪打開，看著肢體上慣性曾經駐足的痕跡，就像是海灘上成串相連的漥痕，瞬間，讓自己如潮汐來去的溫柔理解，將這些沙灘上的足跡給消冺了…

　　來到工廠前，我跟守衛人員表明來意，然後跟主事人員通上電話，一番懇切說明，承辦的先生很阿莎力地說：「沒問題！」我跟Rebecca打了OK的手勢，這下小妞笑得像夏日夜空爆開的五彩花火。放下電話的當下，我再度深吸一口氣，我感謝幼稚園行政人員給予的驚歎號之後的留白，讓我去思索、完成可能的另一種向度，我也感恩糖果公司人員的善巧方便，讓所有的嘗試與努力有了循環的圓圈句號。

　　由於離參觀時間尚早，我停妥了車，與Rebecca手牽手吃早餐去，小妞的手勁同樣在量化的力道上與剛剛失望時沒有多大的差別，但是那份力量的品質確有著不同的柔軟與流動，「孩子！你願意聽聽媽心裡的話嗎？」Rebecca望著我，又是一朵瑪格麗特的笑容。「媽媽只是想告訴你，在我們的生活裡，總會發生許多不如我們預期的事件，當然我們會生氣、難過、掉淚，甚至是責怪他人，但是，在情緒發洩之後，我們其實可以靜下來，問自己究竟可以做什麼？今天我們一起努力去嘗試參觀糖果工廠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收穫不是我們終於得到通行証了，你知道嗎？媽媽最高興的是，你和媽媽願意一起去努力，這就是最珍貴了！你可以懂嗎？」小妞點點頭，我想我們成人永遠都不要預設孩子不懂得，也不可以因此就有掌握主控權的粗暴行為，想想，將生命的主控權交給孩子自己，就是避免他們墮入存在虛無的困境，他們知道、能夠與願意成為自己，他們是自己的主人，而我們僅僅是成人之美的路人甲乙罷了，不是嗎？

　　下次或許我們可以試試，在對自己、別人或小孩脫口說出「不行！」之前，或許讓我們深吸進一口氣，活化一下自己的腦細胞，也許我們還有另一種可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