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21 23:39:07京都子

將雪球砸在我臉上的波蘭神父


1995年秋末初冬,我在多倫多大學的媒介與社會文化研究的研討課程裡,遇到一位來自波蘭的年輕神父Andrew,他在多大的神學院裡進修,跟我一樣也是同年秋天入學的,他人很和善,一張大圓臉趁著與我同年的稚氣,我們開始在課後討論裡,有了一些交集。

  有時他會約我在皇后公園,討論下次報告的內容,或演練提報的程序,我是個窮學生,自然隨身帶兩個便當,一個當中餐,一個當晚餐,幾次他看我津津有味地吃著台式香噴噴便當,我大概也不好意思了,就為他多帶一份,也可以邊練討論邊用餐,不過他也投桃報李地經常拿些他母親寄的波蘭餅乾與糖果,與我分食,說實在的味道簡單,不過包裝紙上的奇異文字倒是相當吸引人。

  我那段時間其實是很困頓的,有一門課竟然每個星期三篇報告,教授還嚴格地要求我的英語可以再精準與學術一點,幾次下來報告B+的成績,簡直讓我想痛哭流涕,一直在學校都拿A的我,真不知自己該何以為繼!當時我陷入信心危機之中,週末假日都是在實驗室裡敲作業度過,就連走路回宿舍也是喃喃自語地練習英語,只為了四個研究生的研討課程,我快瘋了!每次都是夜深人靜地走過皇后公園,回到住處暗自掉淚,後來Andrew知道我的困境,幾次主動幫我修改報告上的字句,而每個晚上無論我多晚回到住處,他都會打電話到住處跟我聊天,他說趁機歛一下英語,總比無言掉眼淚來得實際!我笑了!覺得他像我的天使一般,雖然我不是基督徒或天主教徒,但我喜歡這造型可愛的小天使,也期望被呵護與照顧,Andrew常在聊天聊到一半時,要我抬頭向37樓的窗戶望出去,他說他這個天使正振翅在我窗邊呢!喔!拜託!騙小孩嘛!他住在遙遠的另一個校區耶,而我是市中心的高樓上,他不怕摔死呀!

  在幾個特別的周日,Andrew會邀請我去望彌撒,並在會後享用中餐,雖然我有本身是天主教徒的日本女朋友陪伴,但與滿桌都是神父用餐,我還真大開眼界!當時我是個無信仰者,但是這麼年輕就投入神職工作的朋友,自然感到特別好奇,飯後我們參觀了他們的寢室,其實神職人員的房間似乎與我們無異,只不過多了十字架與許多聖經,Andrew特別介紹我看他每晚打電話給我的一個小角落與電話,可是我目光餘角卻瞥見他書桌上有張獨照,不著痕跡地仔細一瞧,竟然是他上次說要試試單眼相機性能所幫我拍的校園一景,我覺得這樣的擺設有點不妥,但礙於虔誠的女朋友與其他人面前,我就沒說什麼了。

  我的日本女友會後幾次找了Andrew討論教義,只是Andrew一直頗有微詞,他說他不太贊同一些女信徒對待神父的方式,因為她們似乎將神父當成無性人,是種有別與男性女性之外的特殊人種,他認為這太有違人性了,因為神父也是人啊!當然也有七情六慾與對異性的想法。說實在的,我對於天主教的認識只限於高中的西洋文化史提到:「安貧、守貞與服從院長」,其它實在一無所知,至於對神職人員的印象大概只能從李察張伯倫主演的「刺鳥」影集做想像,所以我對Andrew的牢騷,實在無從判讀。

  幾次閒聊,我看著他在波蘭主持聖禮的照片,問起他為何要當神父件事,他說在波蘭這是件自然不過的事情,當時現任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是波蘭人,每個波蘭人的精神支柱當然就是教宗了!共產剛解體的波蘭,民生經濟當然還在發展當中,Andrew的父親早逝,母親一肩扛起照顧他與妹妹的責任,他進入教會系統唸書,不僅可以節省開支,還可以有固定的神職人員收入,而且希冀出國唸書的他,這也是唯一的管道了,因為教會幫他出所有的學雜費,甚至暑假都可以在其他教堂兼職。我不敢問他,究竟投入宗教的純粹性有多高,因為這個問題跟何不食肉糜的惠晉帝一樣白痴,以我的經濟優勢,實在很難去質問別人的選擇取向,但是,這也讓我有點質疑教會的經濟補助,究竟是真正扶持了神職人員的為主奉獻的精神,還是讓經濟弱勢的人,陷入不得不的選擇之中?

  我無意挑戰教會的制度,更不會懷疑真的有許多神職人員的精神純粹性,只是面對在我眼前,一個與我同齡的朋友,在同樣出國留學的表象,卻有著不一樣的自主權限,我的心裡有些難過。如果不作神職人員,Andrew會唸什麼科系?朝哪一個領域發展呢?我不敢問他,因為我是在編造一個虛幻的夢境,或者提醒著他無能為力的事實。

  幾次與Andrew到校外餐廳用餐,我發現他太敏感了,尤其是別人多看他一眼,他就會覺得對方是在嘲笑他是窮苦的波蘭人!我告訴他白人長得不都差不多,有誰知道你是波蘭人呀!況且貧窮與富有根本不干外人任何事呀!我猜,共產世界的人來到資本主義社會是敏感的,或者他本身有不好的交際經驗,這一點我無法理解,因為我來自另一個資本世界。

  我很感激他每晚的英語教學與陪伴,甚至是為我改作業的專心與努力。很快地十一月初多倫多就大雪紛飛了,我的功課也逐漸上軌道,研討時終於能努力在一群英語系同學中插上嘴,而作業也直升跳到A-,我慢慢熟悉了英語的思考邏輯,甚至作夢也是英語會話為主!我的周末終於不是苦守研究室,而是有機會與世界各地的朋友到市政府廣場的噴泉水池溜冰,然後在群聚到小酒吧裡聊天說笑直到夜深,我的社交範圍打開來了,笑容也開始多姿多采。

  Andrew因為是神學院的學生,也是神職人員的身分,所以有許多額外的宗教事務處理,以及儀軌修習與宗教儀式等著練習,自然不能像我們一樣,玩樂地度過一週的尾巴,於是,我們聚會討論的時間也對減少,後來我還找了英語家教幫我專門改作業,當然,對於Andrew的依賴就減少了。

  有一次難得在校園裡遇見Andrew,他開心地與我打招呼,霎時天上吹起一陣狂雪,將眼前所有一切都覆蓋一層白,Andrew突然玩興大發,抓起一把路旁積雪一公尺的新雪,捏了個厚實的雪球,就這樣自我身旁劈頭蓋臉地砸向我臉頰,雖然一片雪花是輕柔的,可實心地一捏,密度自然不同,加上力道砸在臉上,可不是隔空地丟擲喔!一時之間還會有麻木的刺痛,我有點快翻臉了,但他卻自鳴得意地說:「在波蘭,只要男生喜歡某個女生,他們都會做個雪球,滿臉地砸到女孩臉上,讓她清醒地知道這份愛的存在,這樣就是最真實的告白了!」我聽玩這個無厘頭的故事,心裡還是很生氣,我是對自我領空有高度警戒的人,尤其別人無預警地玩笑攻擊,我還是會將所有感覺火力集中在身體層面,根本無暇顧及思想與其他層面的感受,或者消化其中的深意,此刻我就是被他砸了滿臉冰刺的雪球,誰敢要求我好氣地笑臉回應!我氣呼呼地越走越快,滿臉寒冰地跟Andrew說再見地趕去上另一堂課了!

  之後,砸雪球餘氣未消,幾次都簡短地敷衍Andrew的來電或邀約,我猜我大概也不習慣神職人員談一些風花雪月的事,或者毫無分際地與人笑鬧,我承認我跟我的日本女朋友一樣,對於神職人員有另一性別的刻板印象,總覺得他們該與世俗之人不同!

  過了一陣子,Andrew被派往加拿大中部的教會服務,臨去之前他給了我封信,我很震驚,但卻也心疼他的掙扎!我想宗教落入制度之後,那也許是元最之外的另一種框架吧!

  這麼多年之後,再次想起這位朋友,也憶起佛教的修道終極其實是破與不破的無界,或許這是另一個向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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