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2 11:29:02京都子

寬容與原諒

  在靈療師Sam Yun的引領下,我進入位於沙漠裡的黃金城市…

  一進入城門裡,古西域的熱鬧市集即在眼前浮現,濃眉大眼且黑髮的中東人模樣,正雜耍著保齡球杯似的木棒,不時要逗人歡樂;牽著駱駝趕路的漢人,埋頭拖著沉重的腳步,他們風化的額頭像是一只濕毛巾,不斷將汗水擰乾、甩在黃沙滾滾的地面上,畫成一串如珠的形跡圖;印度小販在地上攤開鮮黃的薑黃、銘黃色的咖哩、血紅的辣椒粉、濃綠的月桂葉…向人兜售著陣陣引誘人嗅覺神經的香料…市聲鼎沸著屬於綠洲的滿足與歡樂,那周圍黃沙滾滾與高溫躁熱,彷彿將眼前這一小撮的生命力用以菁華萃取,使得所有的五感都有濃縮般的強烈感受。

  我行走在這一片膠囊般的喧嘩裡,卻沒有逛市集四處張望的好奇與好心情,因為我在尋找一個人…。我一身西域女子的亮眼裝扮,橫條紋的紫、藍、棕色布料,圍成一方及膝寬短裙,裙上還結著一塊淡紫色絲綢樣的方巾點綴,縫邊上繡滿各色的水晶礦石,及腰的烏黑長髮分別結成十幾束細辮,頭上頂著綴有五彩寶石的寬圓帽,腳上一雙獸皮寬鬆的高統鞋,只是這一身繽紛卻反襯著我滿臉的枯槁,我感覺到全身的細胞都縮水地沾黏在一起,唯一的水分只剩下眼眶濕濡的淚水,才一眨眼,眼角感到無比刺痛,不知是風沙吹落細石,或是淚水結晶成稜角分明的細鹽。我拖行著步伐持續探望著,而頭頸儘管酸楚卻奮力地左右張望,想在眼前的形跡雜沓中找到那個人,那離心甩出的力道將辮子揮出一道道鞭,抽在臉頰上微微刺痛麻利著。

  忽然在眾人肩膀交錯成一道道峽谷的縫隙間,我望見了他,他在自己的布疋攤位前發呆著,鮮紅嫩綠的絲綢一匹匹地堆疊著,偶爾幾只布疋散落、流洩出花樣流瀑,卻反差著他蒼白的面容,沒有攬客的叫喚,也無招呼的興致,也是望向前方的一種茫然,或者謎樣般的等待,等待著被尋獲,或者相認出某張熟悉的面容。我們的面容都與今世不同,但是眼神裡的漩渦速率卻是同步的,一樣反時鐘旋轉,意欲將所有的感知與情緒,通通如黑洞般地瞬間吸入,然後啃蝕殆盡,企圖湮滅所有的電光火石的曾經,以及欲愛不能的倉皇,只是,兩雙眼神倏忽一交會,那反向的漩渦突然瞬間凝止不動,如同在火紅滾燙的岩漿上,下了場急急如律令的冰雹,瞬間封凍如石,而所有欲蓋彌彰的傷痕一如那蒸騰著的水氣,氤氳成片地「嘶」一聲散開,他情感的懸而未決,而我的眼成穿等待;他眼裡的逃竄迴避,而我的淚的相隨追逼;他的依戀,我的貪愛;他的指間撫觸遊走,我的喘息跟隨…凡是可見的,總會消失,而隱而未顯的,卻永留世間…我們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的情感。

認出彼此的瞬間,所有週遭的人、事、物都成了失焦的一片景,我們遲疑著是否該再度執起對方的手,一如曾經的親暱與靠近,思忖著累世千劫裡隔世的時空距離,竟在瞬間面對面的凝視相望中,似乎有些蒼涼與悲悽,這一望啊!又勾起了前一世離別時的絕望,又是一世的試煉呀!這才理解那重逢與離別原來是等距的,就像樂與苦自始總是反轉相伴的呀。這一望啊!滄海桑田已不復返,我們究竟是為了絕望而重逢,亦或是為了重逢而絕望呀?!

  然而未完滿的心事,依然讓我們同時執起手,向對方走去,彷彿像一早出門而黃昏即匆匆歸來的日常韻律,穿過重重曲折廊道,我們走向黃金宮殿的一堣,那居所窗檯前是一方水塘,深深的池水映著黝黑無痕的水面,他就倚坐在窗欞上,有時對著池水發呆,或者凝視著在床邊一座繡台上,靜靜地刺繡的我,我正繡著一朵富貴美滿的粉嫩色牡丹花,那絲線是飽滿的粉紅漸層,將花瓣的生巧靈動姿態重現,只是我的心無法像那豐盈的牡丹,因為我有太多的坑洞、缺口,我一個嘆息眼角瞥見了身旁的竹製嬰兒搖床,空的!我的淚撲簌而出,卻又強壓住幾乎爆開的悲鳴,我們是無法有孩子的,而我僅僅能迷失在他的愛情向度裡,沒有起點也不知所終,我摸索拼湊著自己的希望或者失望。他看出我的低頭孤絕,沉重地向繡台這邊走了過來,蹲下身來將臉頰緊靠在我背後,雙手環擁著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們能給予彼此的是一種於蒼茫人世獨行的安心與依靠,也只能這樣了,那是心裡原鄉的起點,就是無始以來的念頭開始,在盤古開天闢地時,女媧甩出五彩石造人的驚奇,兩尊泥人睜眼彼此凝視,就從那一刻開始了,然而原鄉是相對於探索遠行的夢土或者誘人的金銀島,我們只能是彼此來時路的那根不動的樁,牽引著遠行的頻頻回首罷了。

我那背後的眼,看見他即使環擁著我,他誠實的心跳伴著我過份渴求的呼吸,但媚惑的眼睛是望窗外的冒險,我知道這一直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恐怖平衡,我與他之間的天平存在多少的隱形法碼,讓我們揣測、惶恐地移走著。我無意識地繼續繡著豐潤的牡丹花瓣,心裡卻在自我營造的原諒與寬容之中矯情掩飾著,我告訴自己原諒他無可自主的背叛吧,或者寬容他情慾裡的原始驕縱,這樣才能換得他在我身邊的片刻駐留,但,我感受到他心裡的撕裂與拉扯,這是我的自私所設好的牢籠,硬把他推下去的呀!我搶先以受害著自居,讓他無可選擇地成為一個最未明所以的加害人,我用原諒與寬容加壓塑形,把兩個分明的角色給定型,我質疑自己,我究竟要原諒什麼?該寬容什麼呢?如果我只是交換條件地要他留在身邊,那麼所有的造作終究是自己,邪惡如我,自私如我,我該原諒的是自己無以名狀的貪愛,需要寬容的更應該是自己設限的愛人能量吧!

  就在爬梳所有的糾結之時,Sam Yun引導我們走出那個黃金城市,我踟躕著該不該帶他走,但,繼之一想,他也該有他的自由意志吧,我只是眼神眷戀地游移在他身上許久,他繼續坐在窗檯前,望在眼前的那一方如鏡的水塘,我知道這方寸雖寬,留他卻難,就轉身離開了這房間,跟隨導引離開了這沙漠中的黃金城市。

  一路上我腹部的太陽神經叢是鬱結如一團凝凍的奶油,沉沉地在我體內格格不入地施壓著,回到此時此地,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找不到心裡俱足的平靜、祥和,原來是那自己為未完成的情感,讓我在每一世都有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困頓與閉塞,我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空間與位置,更分不清自己的所從與所欲,我就是這樣低生命力地苟活著。

  在Sam Yun的引導下,我試著將這團凍結硬塊的奶油球,以自體內在的太陽光,與臍輪的橘紅熱力將之熔化,我終究是要憑著自我的勇氣去走自己的路,漸漸地,那奶油開始像陽光下的奶油,開始化成濃稠的液體,在我腹部上竄流著,終於太陽耀眼的光芒析透著那液態的奶油,薄膜似地倏乎轉化成金沙般的瀑流,一片亮晃之中,那瀑流又變成一絹金色的雪紡紗,我讓自己在上面輕歇翻滾著,每一吋肌膚在輕觸那金光的瞬間,竟也轉成金光透明的樣貌,我整個人變得好輕柔,毫無重量與攀緣地,終而融成一道光裡,沒有了自己,也消失了對境,一切終究是合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