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9 11:00:11京都子

媽媽,你的德語發音不標準!

媽媽,你的德語發音不標準!

  有時,孩子就是張誠實無諱的鏡子,照見成人世界的虛偽與滿心坑洞。

  上個月在指導Rebecca德語功課時,我一邊翻著德文辭典,一邊與她共同完成以【AU】為開頭的單字作業。我心急晚餐還沒著落,卻還要與她這個慢吞吞的小蝸牛奮戰,我嘴裡雖然沒說什麼,但火急攻心的怒氣已經蓄勢待發,就等一個引火點而已。等她寫完【Auto】這個字後,我急忙地說了【Aufstehen】,誰知道才一講完,Rebecca竟抬頭望著我說:「媽媽,你的德語發音不標準耶!」天呀!這簡直是火上加油,所有的無明火瞬間點燃,我撂下一句:「你有本事你就自己完成德語作業好了,我不理你了!」語畢,我氣呼呼地跑上樓去!其實,Rebecca糾正我的德語發音,從最早我無法發喉顫音的【r】就開始,只是當時她不斷地重複發音給我看,以及在每個有【r】的單字時,特別強調語氣地要我注意,並未說出這句聽在我耳裡頗具殺傷力的話,所以我都只是把她當成與先生一樣的完美偏執,因為先生也老愛挑我德語和英語發音的毛病,有時還堅持明明在對話的當口,要我再次重複幾次以為更正,結果會話一中斷,讓我常忘了我接下來要說什麼,我常自嘲地想:「或許德國人都這樣吧!」。不過現在女兒卻丟下這一句結論式的用語,讓我慌張地不知如何回應!

  Rebecca似乎有點錯愕,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在她看來清楚不過的事實,可以惹媽嬤生這麼大的氣,她移惑地一面道歉一面哀求我跟她繼續把作業完成,但我實在無法面對眼前的一切,以及誠實直視我心裡的坑洞,於是我要她給我些時間一個人獨處,好好地處理我的情緒。

  我呆坐在我的書房裡,開始問自己許多問題:
1. 「為什麼我這麼怕孩子說我的德語不好?」
早在孩子出生前,我聽一位法蘭克福朋友的抱怨,有次她辛苦地做了整桌中國麵食晚餐,才要喊兒女們出來吃飯,沒想到十幾歲的兒子竟然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別再亂叫了!你那破德語還要讓全部的人聽見嗎?」一時她突然悲從中來,想到自己離鄉背井來到德國生根,沒想到竟被自己的兒女以德語不好嫌棄,她氣得丟下圍裙,摔門走出去,然後在無速限的高速公路上飆車,整夜就是在外晃盪著。

當時,許多也是嫁到德國的台灣媽媽們都沉默了,大家各懷心事地把現場都down到低氣壓了,或許有的人經歷的是過去式、現在式,而我卻是未來式的惶恐。果然,我家的語言衝突就此提前引爆!但!我德語發音不好真的是事實,除了德語不是我的母語之外,我從未認真踏實地學過,為此,我時常心虛地怕別人戳破我的三腳貓功夫,然而成人世界總是彼此給台階下的,也只有我那像小孩子的先生,與尚屬天真無邪的女兒,才會無諱地把我虛造的假象給戳開吧!

我想,我真正難過的應該不是德語不好的事實,而是我總以逃避的姿態去面對最終要回德國定居的事實,而以不練好德語作為規避的方式,心想我德語這麼不好,理當就留在台灣或英語系國家好了!所以,我對孩子說我德語不好的反應會這麼激烈,應該是怕被人看出無法適應環境的怯弱,以及安土重遷的纏黏心態,甚至是鴕鳥式逃避的行為。我就是沒辦法像鄭華娟一樣地在德國過著浪漫的王子公主式夢幻生活,或者睜開眼就是奇妙世界的美麗合諧,因為每一天在德國的生活,我總是無可避免地碰觸到人際間的隔閡、民族自尊、社會地位低落與偶而的偏見與摩擦,我也時常這麼自忖,我大概真的是眼界太狹隘、心胸太狹窄了,以至於我心裡所投射出去的德國社會,怎麼不像鄭華娟所說的溫鄉柔軟呢?!

所以德語不好只是表象的事實,而這句批評真正揭露的是我以無言抗議的懦弱心態,面對生命困境時,我不願自我承擔責任,又不敢正面與之衝突,只能將生命耗弱在變相退縮的抗議裡!

2. 「我到底真正在恐懼什麼?」
對於女兒如說出國王沒有穿衣服的誠實,那我究竟在恐懼什麼?原來我自以為披了件「父母一定強」的鋼甲鐵冑,就可以從此權威地引領而女去認識我所經驗的世界,而不容遭到質疑,殊不知父母最大的職責根本不在智識的灌輸,因為學海無涯而知識更是日新月異,反而是觀察事情角度的引導,與思辯的熱情開放性,這才是父母能給孩子們一輩子珍貴的資產。

我真正的恐懼因該是源自於自我親職責任的未能釐清,以及父母權威的妄尊自大,那父權、母權的心態,像只吹漲的大氣球,最怕誠實那銳利的針尖,「碰」一聲就扎破了!

在兩小時的自我發問、辯證之後,我走出了自設的牢籠,並找還在疑惑中的Rebecca談一談,首先,我跟她陳述德語並非我的母語,以及我在發音生理結構上的限制,但我承諾會跟她一起好好學習德語,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生活的一項加分條件,而且她也可以是我的德語老師喔!

Rebecca有點懵懂地點頭,不過看媽媽願意與她說話了,她開心地拿出作業本繼續未完的作業。或許,有一天她再度想起這個衝突事件,會真正領會一個母親在異地落地生根的折衝歷程與用心,而這也是我希望給予她的生命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