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溶你口不溶你手—傳七的美味握壽司

　　記得我去巴里島度假時，在烏布皇宮前的一家餐廳，參加時程半天的烹飪課，餐廳經理開場白表示，巴里島通常都是由媽媽作菜，因為他們相信最慈愛的媽媽，一定會將寶貝寵愛家人的能量透過巧手傳到食物中，成為全家健康的泉源，所以我們作菜時一定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千萬不可以急就章，否則吃的人就無法得到大自然的涵養天地的珍貴能量。從此我對於烹飪的那雙巧手，更加尊敬不已，同樣地，吃就不僅僅是生理滿則與反射動作而已，我習慣將美食一口含在嘴裡，閉上眼睛，就可以想像烹調者那雙柔中帶勁的暖手，如何在我的口中緩緩推拿、舒壓，再將食材的精髓與獨特氣味，分門別類地按貼在味覺、嗅覺區的各個味道靈敏地帶，就像精油芳香療師慧心巧手地將最適當的精油，點滴在身體的各個穴點，讓大自然的恩賜能在難得人身的感官裡，得到最大的舒展與極至釋放。

所以我偏愛自烹調者手中斟酌拿捏過的食物，為的是讓味蕾第一手接觸那形式各異的手勁，與烹調者獨特的心思，特異節目裡常有人表演以手觸摸識字的本領，但我的唇齒舌間，甚至每一個小味蕾，也有同樣的巧眼慧心，就是能在美饌佳餚入口的瞬間，心神領會烹調者的念頭與想望。這類強掉手勁的食物中，我最愛握壽司了，除了視覺上的原色盛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酸甜黏軟的壽司米，如何被恰到好處地給兜攏在一塊，然後再像隻烏龜，任重道遠地背負著精工切割的海趣野味，緩緩地遊向饕客唾液氾濫如洋流的口腔裡，讓彼此來一場刺激的味覺體驗。我曾經在德國法蘭克福住遊時，為先生的生日準備一大盤台、德、日的混血握壽司，雖然最後呈現的是依樣畫葫蘆的復刻版，也讓作客的德國婆婆嘆為觀止地猛拍照，但我自知在捏壽司的每一秒，我缺乏的是那份安逸與篤定，因為那每一個力道使出，都該是絕決的堅定與不容質疑，而收手的瞬間，也該有完成後的全然放下，但，我彷彿在玩捏陶土般，總是難以收手地捏弄著，雖然深信多一份力道就是多一份堅實的保證，但誰知道多餘的指紋與不確定的慌亂，只讓原本該渾然天成的美味，變得像戰戰兢兢生怕人家猜穿的冒牌貨。因為自己做過握壽司，自然對於那手勁的運用自如，多了一些雖不能知卻心嚮往之的崇拜！

　　這次造訪京都，特別到北野白梅町車站附近的傳七壽司店，讓握壽司師傅的好手勁，好好舒活一下我的味蕾與舌尖。由於我是日語完全不懂，看到至少五十種以上的握壽司MENU菜單，再加上英語不通的服務生，一開始我是有點手足無措的，不過服務生趕緊送上簡略的圖示，並用最親切的笑容與無限的想像力，馬上就讓我們在用餐前，比手畫腳地先來段暖身操。我的點法其實就是瞎碰上死耗子，到最後是每種各來一樣，只要不誤點牛肉就好，我媽說我命帶魁宮，吃了牛肉就不會唸書，所以我從沒嚐過牛肉美味。果然，握壽司陸續上來，我就是喜歡這種師傅在眼前捏握的視覺享受，用筷子把握壽司夾進嘴巴的那個剎那，還可以邊看師傅的巧手伶俐，一邊想像口腔敏感神經被手勁力道捏揉得伏貼發軟的放鬆模樣，哇！真是太讚了！

　　一個人吃了十五個握壽司之後，忽然服務生端來一大盤（共十個握壽司），五個深色肉、五個淺色肉的模樣，這時我就心想，糟了！不妙！我踩到地雷了！心中強烈懷疑那深色肉就是牛肉，我實在不記得自己有點這麼一大盤，因為我都是一個個嚐鮮似地單點，怎麼會有這種失誤呢？！小心翼翼地叫來服務生，又是一陣比手畫腳，確定這真的是我點的，我才開始動手吃，不過，當時我有兩個疑問的小泡泡：一、天呀！我們怎麼吃得完呀？！那牛肉又該誰吃呢？二、這一大盤不知多少錢呀？！所幸，百無禁忌的兩個女兒，馬上加入牛肉救火隊，解決第一個問題，而第二個關於錢財的問題，反正我隨時把大筆現金帶在身上，就是要應付這種美麗的錯誤，尤其在語言不通的狀況，我往往把這種溝通的小失誤，視為旅遊體驗的大好時機，正因為不懂、不熟，才能讓體會的觸角在少了熟悉的偏執，與慣性無法自然運作的情況下，有了出來透透氣的機會，不過，身上足夠的金錢，也是這種意外旅程的心理舒緩劑。

　　我們每人大口地夾上一塊握壽司放入嘴裡，兩個女兒吃了牛肉握壽司，而我和我母親則是豬肉握壽司，一入口的當下，大家突然禁聲，表情先是驚訝、疑惑，最後是滿足地笑了！Rebecca首先發難，她好像發現寶藏似俏皮地笑著說：「牛肉在我嘴巴裡溜滑梯耶！」而Isabella妹妹卻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懊惱模樣：「肉肉咻一下就像冰淇淋融化了，害人家沒吃夠！」，我和母親聽了都竊笑起來，我母親更有趣了，她好像親身驗證了傳說多年的謠言，忍不俊地說：「以前都聽人家說好的肉吃在嘴裡，會一下子就化開，我原本還想騙肖耶！現在終於知道什麼是肉溶化的滋味了！」喜歡一再重複的母親，不知說了幾次，彷彿是說給自己聽似地，就是為了證明眼前一切都是真實的。喔！他們三人眼睛朝向我，看握壽司在我的嘴巴裡究竟變出什麼魔術，該如何形容這好滋味呢？我覺得這松阪豬肉握壽司，就像美人的驚鴻一暼，倏乎地出現在眼前，在驚嘆號還在醞釀的同時，卻馬上消逝在超現實的眼前，不過美人餘香風韻裊繞，就早已在眼睛上蒙了層眼翳，怎麼啪眨眼皮就是揮之不去，而那香也早已霸佔鼻腔的每個嗅球，讓人再也吸不進任何新氣味。那被火烤炙燒了半熟的松阪豬肉，夾起來在靠近口腔的十公分距離時，肥厚的油香間或著質樸的炭木香氣，早已織成一具盤絲網，徹底綁架所有的嗅覺，接著，將壽司放在嘴裡，那油花碰上舌尖的興奮溫熱，就像吸飽了陽光般，酥軟地融化，肥亮滑順的油脂則包裹、誘拐著細密的肉質纖維，準備來個大叛逃，可舌頭上那吸盤似的貪婪味蕾與伸出狼爪以待的牙齒，怎會善罷甘休？！就這樣一場黃土泥裡的捉泥鰍大賽於焉展開，就在眾人瞎攪和的肉搏戰同時，肉質纖維揮出香汗淋漓的特有鮮甜，而油花則是在熱力加溫持續下，化整為零地四處亂竄，讓整個口腔像是打上一層薄臘似地，非得舌頭小心安分點，否則可能摔得四腳朝天！至於那香氣，則是在口腔熱氣蒸騰下，每一秒都爆出一顆火花，五顏六色各有姿彩！我想，食物在口腔裡所展現的諸多層次，才是其生命精華所在吧！

　　我們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準備進行第二輪空襲，這時服務生卻慌張地跑向我們，害我們筷子持續在握壽司上空盤旋，原來，是別人點的松阪牛與豬肉握壽司送錯桌了！唉！另一位女性服務人員也及時跑出來跟我們賠不是，說是他們自己搞錯了，不會記在我們的賬上，我的日文真的只能會意，卻不可言傳，本來很想跟她說：「沒關係！這一盤留下，我們就點了吧！」只是服務生動作太快了，我才組織好我的比手畫腳，半盤握壽司早已帶著我們的嘆息離去。

　　我母親說好東西就是這樣，要留點遺憾，才會有想像與思念空間，況且我們都吃撐了，千萬別讓過飽破壞了那一整口的美好。付完帳後，服務生還是不斷哈腰道歉，送我們到門口，那整晚，我母親不斷覆述著她那陳腔濫調：「以前都聽人家說好的肉吃在嘴裡，會一下子就化開，我原本還想騙肖耶！現在終於知道什麼是肉溶化的滋味了！」，就連回到TOUR CLUB臨睡前，她還喃喃這一句，我猜那一晚，我們四個人大概都夢到自己正睡在松阪肉的暖玉溫香的懷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