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幾首詩談擬人法在現代詩的應用實例〉  /路痕

擬人法（personification）是一種修辭的方法。是以人類的性格、情感，賦予人以外的其他事物。這是我們從國小讀國文、寫第一篇作文時就會接觸到也會用的最基本寫作技巧。很有名的黃梅調歌曲《郊道》開頭便唱：「遠山含笑…」遠山會笑嗎？當然不是，是觀賞風景的人心情很好，所以看了遠山覺得遠山在笑，這就是一種擬人法。簡單的說就是為人類以外的生物或非生物注入人類的行為或感情的寫作方法。

雖說擬人法大家都會用，也常在不知不覺中把這種寫作的技巧帶進了文章中，但除非是童書，通常只是為使文章更動人的輔助，很少人會把擬人法直接用來當成文章的主旋律，或當作現代詩裡表現的主手法。

但最近讀到野薑花詩集(45期)靈歌發表的一首〈逼供〉(頁146)，頗為親切熟悉，想及很少人會提及這一從小就會用的作文方法，且我的詩談也還沒提過這一主題，所以忽然想寫一篇來和讀友們聊聊。

靈歌的詩如下：

〈逼供〉  /靈歌

遠雷破了天際的聲線

被逼供

消逝的閃電何去何從

萬物被喚醒

一株新芽逼供春天

積雲逼供天空的嚎啕

突發的暴雨逼供乾旱的謊言

空中傾覆了大地的泥濘

我們內心隱藏的裂痕.

不是雨能消融

不是橋

伸出舌頭就能溝通

孩提哭聲

因為奶水逼供

成長跌跌撞撞在路上

逼供難測的人心

我們雙手放飛鴿子

被子彈逼供

我們的謊言來自媒體

四面楚歌

世界博覽的刑具

藏於政客口槍舌劍

以坦克飛彈輾壓炮烙逼供

空口無評的人民

基本上這首詩是把裡面出現的非人事物，都用了擬人化賦予了人的感情和作為。且運用了「逼供」這一名詞作形容詞和動詞用的字義，所代表的主客體「從屬關係」來聯結了詩中各段的情節和潛在韻律，也可以說是一種類比和複沓的修辭手法。藉由重複的句子和句型，形成了「逼供」的效果，也帶出了讀者情緒中劣勢對強者的抗拒意識，進而支持作者的視角和主張。

雖然一開始是由自然現象的遠雷和閃電做了很有氣勢的破題，但其實後來則導入了「孩提/人心」(社會的善良和罪惡)、「鴿子/子彈」(和平和戰爭)，尤其第三段由自然現象銜接到內心隱藏的裂痕/不是雨能消融/不是橋/伸出舌頭就能溝通，不但擬人化而且悄悄地由景入情，把客體轉到人的主體感知的指涉，不著痕跡。

最後落在「媒體/政客/人民」的關係，所以這首詩也能歸類在「時事的諷喻詩」中。

靈歌的這首詩全篇沒有什麼艱澀的字辭或難解的意象，卻能層層由自然表象，漸漸深入帶進到人心和社會，甚至政治的層面，在不知不覺中引導讀者，揭露媒體和政客和戰爭威嚇的醜陋？最後甚至直接表明了沒有發言權「空口無評」的人民心中，對這種類似「逼供」情勢有著深沉的抗議…。

拜讀靈歌的大作，也能體會到他除了創作的技巧和畫面的視覺美學以外，更能隨之感染其對於社會人心和不穩定局勢的那種文人的憂國憂民胸懷。

我之所以對這首詩感到格外「親切熟悉」，那是因為我在《藍星詩學》第3期(民國88年中秋號)也用這種擬人法發表過一首擬人化的諷喻詩，和這首極為類似，一時感覺像遇到了知己(一笑)，在此也不恥謭陋來野人獻曝一下：

〈閉嘴〉   /路痕

一隻青蛙在鬧市叫

渴啊！渴啊！

一部消防車正巧經過

閉嘴！

消防車的喇叭說

一隻畫眉鳥在窗外唱歌

鬧鐘忽然暴跳如雷

閉嘴！

主子死人般做著美夢

一隻獅子對著人類吼叫

獵槍冷冷叱了一聲

閉嘴

商人的良心噗通亂跳

鈔票只是眨眨眼連閉嘴都

來不及說…

立法院、聯合國

貪婪、愚昩、自私、殘暴

戰爭與侵略吵成一團

火山可沒說閉嘴

海嘯可沒說閉嘴

地震可沒說閉嘴

冰河更沒說閉嘴

會說閉嘴的動物

只有人類

後記：行經嘉義二二八公園牆旁，忽聽到悅耳宏亮的蛙鳴。一走近，蛙鳴即止，故有此作。

讀友們可以見到這兩首詩的共同手法都是擬人化，而且也同樣運用了複沓作法來加強對主題的共鳴。而且也是由小而大，最後導入了大我的正題。不同的是靈歌用的是逼供的刑求，結語落在對受迫人民的憂心；拙作則以叱喝閉嘴的壓迫感來帶動，最後要表達的是人類的無知、自私和渺小。

新近收到渡也寄贈的一本簽名詩集《桃城詩》(嘉義巿文化局2020年10月出版) ，詩人渡也因其詩短而精確，語言平易近人，沒有過多的修飾和辭藻，所以年輕時詩壇有「詩的狙擊手」的稱號。擬人法似乎是他詩作中運用得最頻繁也最得心應手的寫法，全書中幾乎九成都用了擬人法來書寫，在此我只舉一首為例：

〈仰望巿政府大樓〉  /渡也

巿政府大樓昂然站在斜對面

俯視喬義思餐廳

俯視我們

因為它聞到菜餚的香味

嘉義的香味

我們桌上的培根蘑菇燉飯

和檸香明太子鮭魚麵一起

抬頭仰望窗外的巿政府

中山路躺在地上

仰望嘉義一望無際的藍天

看得津津有味

龐大的巿政府巨人天天轉動

這裡是嘉義巿的引擎

嘉義巿的新頭殻

嘉義所有的美夢都在這裡做夢

都從這裡出發

跟巿長勇媽一起

夢見

世界

要表現一個人對一座都巿的感情實不容易，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活起來」！渡也不但讓一個城巿活起來，也讓他接觸的所有東西都活起來成為有感覺會說話的「另一個人」。我們可以看到這首詩裡的小至菜餚、馬路，大至整個嘉義巿都被擬人化了，也長年住在嘉義的我讀起來格外親切，擬人化其實已成為渡也詩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徵。

擬人法雖然是我們最早接觸學會的修辭手法，但是並不表示在詩中運用擬人法就會讓詩變得幼稚無味？反而讓人產生同理心和親切感。

「世間萬物皆有情，難得最是心從容。」人活在這個世界，以萬物為用，也倚萬物為用。其實地球村即是一個生命共同體，沒有人能脫離環境中的一切而獨自存活。

KAHLIL GIBRAN 在《THE PROPHET》(先知)中說：Your blood and my blood is naught but the sap that feeds the tree of heaven.其實我們的血液都只是天堂之樹的淘氣樹汁啊！如果這樣看來，懂得把周遭的一切事物視同有靈性的伙伴，並不為過。多愁多感的詩人，只有去感知天地萬物的靈性，和其和諧共處，才能對生命有更深一層的領悟。

因此故，擬人法在寫詩和修辭中的重要，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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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48期2024.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