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4 08:00:00路痕

談詩句的間隙與關連性─以季閒《野思》為例

 

談詩句的間隙與關連性─以季閒《野思》為例   /圖文:路痕

由於詩友的告知,得知拙作幾首小詩被《台灣現代詩美學》(書林2022‧簡政珍)在後現代的美學有關「詩的嬉戲空間」中當範例討論,於是用了兩天時間把這本近四百頁的「教科書」級的詩論仔細看完。

其中對於簡教授的一些論述,頗有同感。比如:

想像與逼真的辯證才能產生真正觸動人心的詩行,但是50、60年代許多詩人只有「狂放」的想像,無法和現實的「逼真」相傍依,因而只能寫出一些類似文字遊戲的作品。(第三章詩的現實‧頁87)

結構與空隙的調變、空隙與縫隙的牽連、意義的浮動、意象的流動性、諧擬、意象的嬉戲空間、意象不相稱的銜接(略).....都是在審視詩在後現代情境下所顯現的當代性。(第五章後現代的雙重視野‧頁161)

一般批評家將台灣現代詩「陌生化」簡化成為詩要刻意強調「困難」以及「怪異」才能「陌生」,才有想像力。這些批評家只有在「極端」化的怪異中才能看到「陌生」,對於那些外表平淡無奇但是生命的驛動感潛藏的詩作,大都無能為力。(第十一章似有似無的技巧‧頁303)

是呀,浸淫詩壇數十年,也冷眼看盡了詩壇的「怪異」,就像起始自傳統派「縱的繼承」與現代派「橫的移植」之爭一樣,其中有很多年,詩刊詩社們大多分為兩派在互相叫陣:到底是「白開水」有益健康?還是「伏特加」才夠濃烈?那些沒有機會站上山頭論爭,一本初衷默默在寫詩的平凡但優秀的眾多作品,反而被理所當然地忽視?讀太多光怪陸離的詩作,習慣了所謂「前衛」的重口味,讀者的眼睛、味蕾受傷,很多人連對詩最基本的「審美觀」也都被扭曲了。

「不被看見」似乎與「平凡無奇」劃上了等號?近兩年常去爬山,對於山野景象和地形地貌特別有感。其實遠離山峰上的低海拔山谷,不被看見的美好存在,才是最百花競艷的最佳場所,也是最持久耐讀的美好現實,問題只在你有沒有那顆詩心?能去細細品味欣賞那些雖平凡但美好的風景。

簡教授所謂「生命的驛動感潛藏的詩作」「想像與逼真的辯證產生真正觸動人心的詩行」「結構與空隙的調變、空隙與縫隙的牽連、意義的浮動」的詩作到底在哪裡出現?季閒的這首〈野思〉正是這樣的一首寄情於山水,而有著深切人文關懷的好作品。那麼,我們先來品味一下這首充滿自然之美的佳作吧:

【野思】

先於山的是火的不安

你知道

沉沉睡去的是礦脈被石化的夢

每個世代都會是一層沉積岩

先於小徑的,是水的流淌

你不知道,鳥飛

是先於時間還是空間

有誰能千里獨行

卻把影子留在百年外

峽谷是傷痕嗎

但每座峽谷都是詩

最好起霧,讓每座峽谷之間裝滿遼闊

鐘聲與足音迷路

先於火的,是煙的記憶

我們無須推敲

野草與春天的曖昩

清晨,草尖上的露珠把天地

說得渾圓通透

詩刊裡有非常多的詩作,但讀詩時往往會因著和一首一首的詩作有了「化學反應」。或因解讀疏離的「陌生感」,或因索然於太過繁複的冗長語句,而使閱讀能力漸趨遲鈍。但季閒這首〈野思〉竟然讓人越讀眼睛越發亮,且心靈有如流過一泓清泉,靈魂飛昇到宏觀的白雲之上。尤其是第二段:先於小徑的,是水的流淌/你不知道,鳥飛/是先於時間還是空間/有誰能千里獨行/卻把影子留在百年外...這內容既結合了登山者的知性經驗(先於小徑的,是水的流淌)又把思考提升至費盡思量的人生哲學層次。最好起霧,讓每座峽谷之間裝滿遼闊...本來山與山之間,因為斷崖而無路可走的跼限,因為濃霧的填充,竟反而充滿了如天空般「想像的開闊」。季閒直接以「遼闊」來指涉「濃霧」,既有反差的張力效應,又有了新鮮的用語驚喜。遼闊竟然能被「裝滿」?真是神來之筆。

一句一句的引導讀者由表象的經驗值,帶入因果關係(故事),再漸入更哲學的視角,彷彿讀者也隨著作者一步步徜徉入山林,檢視欣賞著入眼的一草一木林野溪谿,和其中孕含的無限生命力?比如第三段由火而煙而野草(燒不盡)與春天的「曖昩」(擬人化的生命力),最後又以一顆草尖上渾圓通透(映射出整個世界鏡像)的露珠做結,讓人一整個把野外四季的傳承生滅與消長和演化,活生生在心眼上流覽了一回,根本是充滿宏觀且大圓滿的禪思。我從這首詩裡,歸結出季閒詩作的幾個特徵:

1.詩語言平易近人,詩句虛實交錯相生,技巧火候內歛,隱藏於字裡行間。

2.詩句和詩句之間既有自然連繫又有足夠琢磨的跳脫和想像間隙,值得玩味。

3.仍保有詩的浪漫氛圍和質素,並不刻意追逐作做怪異的意象或艱深的辭彙。

4.整體意義重於意象,以邏輯思考推演出非邏輯思辯,以景寫情再以情入性靈的探索,寓意深切。

5.能以類比的句型和段落層層挖掘探討主題,也有潛在的節奏感,時有順暢的奇思妙想佳句,且能組構成更完整的佳篇。

野薑花詩季刊第39期的封面剛好摘錄了「遇見」(建德)的詩句。我很高興的是我在這期詩刊百花齊放的大山谷中,也「遇見」了季閒這首靜靜開放在詩創作一角「拔萃」的妙作,婉如臨崖的一株內歛但清香的「沉思」百合,面對遼闊的白霧,容許鐘聲和足印放肆地探索香氛。

詮釋一首詩,可能就是謀殺一首詩...詮釋根本上不應該是理論的陳述,而是一種周延關懷行動(action of circumspective concern,海德格)。摘取季閒的大作來聊聊並非為了畫蛇添足去多作「詮釋」,只是當你途經一個僻靜的山谷,忽而喜見一朵清麗的小花,怎能忍得住不去呼朋引伴一同來欣賞聞香呢?是以有此篇畫蛇添足的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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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野薑花詩刊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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