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冷井，記憶的情深 ─我讀莫云詩集─《夜之蠱》

 

時間的冷井，記憶的情深

─我讀莫云詩集─《夜之蠱》

我雖不曾參與國內的詩社，但由於長期在詩刊發表作品，對於詩刊的創刊發行也有些關注。在2012年野薑花詩季刊創刊的前一年六月，海星詩刊即創刊。連續兩年有新的詩刊問世，新的愛詩族群集結向詩神獻禮，而且都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表現，對於長年沒見到詩刊新氣象，愛詩如我輩，著實欣喜萬分！

海星詩刊創刊前即向我邀稿，我才知道原來主編正是之前在網路有過短期交流的詩人莫云女士，能在一本詩刊的開端即留下足跡和見證，我也甚感光榮。

前些時，又收到一本詩集，打開一看，頗覺驚喜：原來是台中市文化局於七月發行的莫云詩集─《夜之蠱》。隨即放在床頭，準備細細咀嚼詩人的大作。

《夜之蠱》一共分為六輯，各輯是由詩人自己依詩的內容屬性來分類，莫云的詩語言非常寫實統一，文字淺顯易懂，「晦澀」這個形容在這本詩集裡是看不到的。詩人重的是詩情而非文字技巧和雕琢。

多少世間不平事/盡在眉高眼低間/流轉(p.70冷眼)。這世界終究臣服於/功利冰冷的寒光…只有詩人們依舊守著篝火/燃燒文字來取暖！(p.85荒蕪)我一篇篇翻看著詩人在描繪著人生一幕幕的畫面，在低吟細唱著一以貫之的心曲和事象。

那些被時間遺忘的色彩/終將在淡出的畫面中流失/而你的心，是一口不見底的深井/任憑你奮力盤轉記憶的轤轆/始終無法完整撈起/那幅湮沒在歲月裡的生命藍圖(p18.心是一口井)

任物換星移，唯詩心不變。詩人把最令人難忘的情景一一錄像，銘刻存放在內心底層，儘管物是人非，但片刻即永恆！山搔首，樹弄姿/路過的雲嵐/禁不住也來俯身/臨水自照//噓─/別出聲/我正和我倒立的靈魂說話呢(p.132倒影)

別人在天地的變動中看到寂寞，詩人卻能自得其樂，從中省視或汲取往日的回憶…。把景象昇華到靈魂的層面：

誰說山嵐異位/雲影遷徙，都只為/難耐這滿目寂天寞地？//我始終堅守/一湖不褪的水色/形塑人世最美麗的傳奇(p.45不信)

兩道對峙的切口/在歲月的利齒囓咬下/見證著彼此/傷痕累累的斑駁(p.120斷橋)

由下面這首〈河津早櫻〉更可看出：詩人對於靜態的景色的動態鮮活描寫，已經得心應手：

河津早櫻

槍鳴未響，堤岸上

蟄伏的春天就已開跑

拖著長串爆燃的鞭炮

劈哩啪啦─

將冬眠一季的心

炸得滿臉

緋紅！！！

詩既是擂動心靈的大鼓，除了自然的一景一物，社會的脈動怎能逃過詩人的關心？莫云對於小林村的慘痛傷害和不平在〈不仁〉(p.72)一詩中有令人心痛的書寫，即使是環保議題也勇敢挺身，不會疏漏：

失憶的鯨豚，紛紛/癱瘓在節節敗退的海岸//呼吸困難的城市/無視高燒不退的地球已病危/轉身─背對/怕熱怕光的真相(p.74暖化之後)

〈車過竹南〉和〈一株離鄉的樹〉寫的都是鄉愁。祖父離鄉卻把心留著，多麼令人心酸動容的形容啊！筆者也曾在國外住居兩年，深悟遊子思鄉的苦楚真是不足為外人道…。莫云曾旅居他鄉多年，纖細的情感對於鄉愁自是有所著墨，不過她卻能舉重若輕，只以「橘越淮而為枳」的典故以「心酸」的況味輕輕帶過：我是一株過河的枳/移植在望鄉的彼岸/始終不曾悖離/那一身來自基因的血色橘染！(P104.一株離鄉的樹)

不過許是個人對短詩較有心得，這本詩集我格外喜歡輯五的【風拂過】，大約是詩人覺得小詩像一陣清風那般短暫卻清涼？短詩精簡，易寫難工，最能看出詩家的功力。〈靨〉這首組詩格外令人讚賞；各種不同〈悶〉的面相，讀了令人莞爾。此外〈匆〉、〈涸〉、〈臨池〉也都有不錯的表現，且看外在的象和內在的意如何展演：

靨

*

妝台上，倏然

墜落的玫瑰花瓣

啪達─

驚醒了夜的殘念

*

一尾失憶的魚

翕張著嘴─

被禁錮

在汲乾的夢境中

*

那聲自囚的吶喊

猛然破胸而出─

一口吞噬

遊蕩的靈魂

悶

*

胃中翻攪的

那滿腹苦汁，還未及

吐出

只聽得砰一聲

心門就封閉了

*

天，沉著臉

堆積起重重灰鬱的心事

卻憋忍著

怎也不肯哭出來

*

被誤吞的氣球

咕嘟滑下喉管

在胸口緊急煞車

自行充氣

再充氣…

讀《夜之蠱》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關井的陳述：被冰冷的月光/灼傷(p.176真相)詩人既說心是一口井，不斷被存入井中的心事自是無從撈起又難以消化的冗長深刻記憶，詩的表白也不過能略吐露些許…她在後記中說：往日閒愁都已如煙散盡。客舟聽雨，記憶深刻的夜色，竟只是人世死別生離的夢幻泡影。(p181.後記.此心安處)而我是，貪嗔俱足/無所不求的眾生/(p.80千手觀音)最後的定調，不以詩寫而高貴或鶴立於人世，如此的平凡自省與筆者心有戚戚。筆者寫過一篇雜文題謂：「詩人沒什麼了不起。」又曾在一首詩說：「詩人只是繆斯的一支筆，只存在寫詩的當下。」

莫云雖主編海星，早在年前就曾告知：她和發行人有個不刊自己詩評的「原則」，這樣無私為詩刊奉獻犠牲而不為己用的作為，真是令人肅然起敬。美國總統華盛頓有句銘言：「不論用什麼方法獲得名譽，如果沒有品格，名譽終必歸於消滅。」詩也一樣，如果詩得不到讀者共鳴，單靠應酬的文字和掌握媒體宣傳也沒用。筆者讀寫數十年，深深體會「文章千古事」的真理，最終只有「時間」這位無私的尊者，才能為詩人頒授傳世的桂冠。

惠特曼在《轉動著的大地之歌》中曾說：我的信念是把最好的留著別說！莫云這本詩集以觀看《歌劇魅影》的心得詩〈夜之蠱〉為題名，我想必定與該劇中的情節所帶來的感受有所關聯，長期教導女主角的神秘導師，為了掩飾，只能在陰暗現身和暗中關愛著心儀的人兒…那種苦真是令人同情。詩集中不止一次提及的「深井」也是類似的處境，這使我想起以前有位歌手林良樂的成名曲〈冷井情深〉，井自古似乎就埋藏了許多令人動容的情感和故事。筆者淺薄，對於讀《夜之蠱》的真執情感也許還差之遠甚，但有張力的詩作必會保有任人體會和思考的餘地。莫云的詩，正是首首點到為止，詩人只是把開門的鑰匙交到讀者手中，既把它交給了讀者，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欲識「蘆山真面目」？門後的喜怒哀樂，只待讀者不同的遠近視角，自己去一一品味和咀嚼了。

                                                       ──路痕寫於2014中秋

註：刊於野薑花詩季刊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