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首詩管窺北島的大時代詩情

大部份人會愛上詩，都是從情詩開始。詩發乎情止乎禮，因為有情，所以有詩。這情大至民族家國的大愛，小至兒女玩物的私寵，都是由心的言說。

坊間有史以來銷售最好流通最廣，重印最多版的現代詩集(兩百多刷)──席慕蓉的《無怨的青春》，無非也是情詩。可見現代詩不能無情詩，最流行最被普羅大眾接受的，也無非是情詩。情可以說是詩的動力和源起。

中國第一部詩集《詩經》，雖不是一人所寫成，集的也都是情詩。子日：「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經三百多篇，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思無邪」，每篇都是作者真性情的流露，沒有半點虛假，是人世間的真情呀！李商隱最膾炙人口的〈無題〉詩：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即使連題目都沒有取，也能被傳誦千古！可見得情詩的動人心弦和受人青睞。

但是隨著詩體的變革和演化，情詩也產生了多種的樣貌，傳統詩受到西方文學的沖擊，一直到了今日，由於小情小愛往往是兩個人之間的私事，浪漫的詩人為了表情傳意？或直抒愛忱，或隱匿暗示…又且現代詩語言的多變、隱晦和意象語的發展，使得愛情在詩中也變得若隱若現，饒富趣味，頗富撥雲見日的探討的樂趣。

既然情詩是詩的老祖宗？情是詩的最初心，閒來無事，那麼就來談談一種近乎八卦詩的樂趣，那就是從詩人的語言中，來偷窺或誤讀詩人的愛情處境。

前陣子央人從對岸給我寄了一本《北島詩選》過來，裡面也有頗多的「類情詩」，為什麼我叫它類情詩？主要是它和古時以詩明志的詩人如陸游、蘇軾、李白等的詩一樣，可以當成是時事/勢的抒發，也可以當做是情愛的表達。

幾首比較有味兒的詩作我都一一把它們抄錄了下來。如今就拿幾首，大家茶餘飯後來管窺一下北島的詩情和使用的意象以至於可以解讀的情愛聯想：

【為了】/北島

不眠之燈引導著你
從隱藏的棋藝中
找到對手

歌聲兜售它的影子
你從某個結論
走向開放的黎明
為什麼那最初的光線
讓你如此不安?

一棵被種進傷口的
種子拒絶作證:
你因期待而告別
因愛而受苦

激情,正如輪子
因閑置而完美

失魂落魄
提著燈籠追趕春天

傷疤發亮,杯子轉動
光線被創造
看那迷人的時刻:
盜賊潛入郵局
信發出叫喊

釘子啊釘子
這歌詞不可更改
木柴緊緊摟在一起
尋找聽眾

尋找冬天的心
河流盡頭
船夫等待著茫茫暮色

必有人重寫愛情

北島的詩語非常有個人特色，若不是熟讀他的詩，只一首語言裡的「象」恐怕無法去和他的「意」做可能的聯結。例如他喜歡用「下棋」來比喻時代的局勢和個人/對手的關係，用「火」來比喻一同燃燒或參與某個事件的過程。而且一首詩必須多次讀了之後才能咀嚼品味出其文字底下的況味。

這首詩從第一段的「不眠之燈」到「如此不安」說的是長夜無法成眠，細細思量，發現隨著歌聲浮現的影子、某個事件的最後結論是：一場本來隱晦的(愛戀)棋局已然發生？可這場愛戀竟見不得光，只能在暗夜冥想，令人惴惴不安。這愛戀不只是小情小愛，也可能是對家國政府的改革開放之愛，對不平被壓抑的民主自由火炬之愛。

從「一棵被種進傷口的種子」到「閑置而完美」寫的是曾經因為愛受傷而裹足不前，無奈只好把這段曖昧閑置，以保它的完美安適。(因為不再讓它受傷或明知不會有好的結果)

這裡用一棵被種進傷口的種子實在非常高明！種子遇到水會發芽，但愛的種子種在傷口裡？即使受到血的滋潤而發了芽，也無法長成一「棵」樹。然而，詩人用了「棵」的「種子未來式」其實卻表示對這愛情仍有所期待。拒絶的是愛情它本身或是現實的環境？無怪乎要告別且受苦。既生為輪子，轉動便是它的宿命，不轉動不磨損的輪子雖能保持心的完整，但存在卻失去了意義。

如果這顆種子是民主的？這棵樹是開放的遠景？這巨輪是時代該推動或該走的康莊大道呢？

從「傷疤發亮」開始，寫著又愛又苦的喜樂互動和掙扎，釘子在中國民間一般是用來比喻逆勢抵抗或孤傲不拔，這裡提到的歌詞到底是那一首歌，並沒有很明確的說出，不過可以臆測說的是愛情的不順遂。木柴的宿命是燃燒，這裡說摟在一起，顯然是相愛的雙方等著被焚燃發熱，但苦無聽眾，無人可訴。和最後船夫的等待相呼應，河流的盡頭是指大海還是上游結冰的水源？但冬天是冰冷的，暮色是蒼茫的。等待是無盡的，出發會有期嗎？最後的一句：「必有人重寫愛情。」令人悵恨唏噓…。

但回頭一想，如果愛情是革命？這火柴摟在一起不就是結合同志的力量？雖然一時柴薪未必足夠，火力尚未強大？那麼就尋找更多的聽眾吧！我們沒有完成的「愛情」，遲早會有人去完成。

【一幅肖像】/北島

為信念所傷，他來自八月
那危險的母愛
被一面鏡子奪去
他側身於犀牛與政治之間
像裂縫隔開時代

哦同謀者，我此刻
只是一個普通的遊客
在博物館大廳的棋盤上
和別人交叉走動

激情不會過時
但訪問必須秘密進行
我突然感到那琴弦的疼痛
你調音，為我奏一曲
在眾獸湧入歷史之前

這首詩似乎談的是封閉不開放的政治？但裡面又是用了「母愛」、「鏡子」、「棋盤」和「激情」等詞語？北島也是中國詩人中較有西方思潮的一位。這詩中的母愛是危險的？(和一般人的感受相左)為什麼詩人的心會被信念所傷呢？使人不得不聯想起時代的威權、政府或祖國。

這裡的「犀牛」應是「衝動」的意象語，同謀者說的是和自己有相同志向或感受的人，個人的力量微小，即使有心，也只能喬裝成博物館的遊客，在像棋盤的歷史大廳中被無奈的驅使著？

那麼，同謀者呀！我們只能一直共鳴著琴弦般的疼痛，只能相濡以沫，在政治的夾縫中生存，等著有更多衝動的大眾揭竿而起吧！

【致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北島

你把一首詩的最後一句
鎖在心裡──那是你的重心
隨鐘聲擺動的教堂的重心
和無頭的天使跳舞時
你保持住了平衡

你的大鋼琴立在懸崖上
聽眾們緊緊抓住它
驚雷轟鳴，琴鍵疾飛
你回味著夜的列車
怎樣追上了未來的黑暗

從藍房子的車站出發
你冒雨去察看蘑菇
日與月，森林裡的信號燈
七歲的彩虹後面
擠滿戴著汽車面具的人

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1931年出生於瑞典斯德哥爾摩，他的詩非常緊密，他使用很少的字來表達非常強烈的感情。他使用許多聯想的手段。由於他用詞非常少，他在50年代就已經達到了日本俳句的要求。在這裡詞不是詩的組成部分，而是音節。

在結構上特蘭斯特羅默從一開始就使用大膽的比喻，自由的節奏和古詩的結構。他的用語比較溫和，不強硬，他的風格簡單，但節奏性非常強，通過令人意外的詩句和聯想非常吸引人。

在內容上特蘭斯特羅默一般描寫對日常生活的反想。他集中在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瞬間。

從文學史的觀點上來看他與保爾·瓦萊里的「純詩」相近。他有點「為藝術而藝術」的味道，但超出了純粹的完美主義，而是「心理地、邏輯地自問」。他的詩無法規入一個流派。(節錄自維基百科)

看了這一段維基百科對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的描述，簡直正是在評介著北島一向寫詩的風格。

無頭的天使其實是戰神，和戰神跳舞卻還要刻意保持平衡並不是因為祂的無頭，主要是因為這是不能說的秘密(一種暗暗進行的戰鬥)，戰鬥的目的是什麼呢？你的心就像教堂裡的鐘，外表莊嚴神聖，追求/帶給人類共同的幸福之聲。

一具立在懸崖(危險)邊緣的大鋼琴，靠著支持的聽眾的撐持才得以穩住，然而奏出的是驚天動地的大時代序曲。

這樣的象徵非常有趣：夜的列車追上的卻是未來的黑暗？本來已是從藍(blue)房子出發，冒著風雨去察看蘑菇(因雨冒出的)、日和月(光明)，森林裡的信號燈(指引不會迷失)，沒想到七年之後出現的彩虹後面，卻擠滿著「戴著汽車面具的人」(現實功利社會的假面具？)。

北島說的是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何嘗不是自己對時勢政治的感觸和關心？